李梅失魂落魄地回到泰山脚下的新裁缝店时,已是凌晨两点多。
她掏出钥匙打开店门,没开灯便走了进去。
或许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就如同这店里的环境,已经看不到一丝光明,哪怕将灯打开,看到的也无非是现实赠予自己的那一丝丝苍白。
李父听到动静,起身打开灯,看到李梅一声不吭地坐在门口的木椅上,双目无神,神情呆滞,心里不由一紧,关心地问道:“这是怎么了?他拒绝你了?”
李梅没说话,眼泪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
李父心疼地摸了摸李梅的头,安慰道:“丫头,没事,不哭,我早就知道他不会答应你的,咱们重新找一个比他更优秀的……”
李梅突然站起身来,眼神凶厉,就像一只被逼急的野兽,她撕心裂肺地怒吼道:“你闭嘴,都是你,如果不是你非要拦着,不让我和他见面,他就不会走了。”
李父被李梅这一反常举动怔住了,要知道,李梅从小没有母亲,在他的教育下,打小一直乖巧听话,从来不会忤逆自己,也很少和自己顶嘴,更别说像今天这样出言不逊了。
他也知道,事情的发展可能有点偏离预期,渐渐开始失控,他没有计较李梅刚刚的以下犯上,拉着她的小手,慈祥地问道:“他走了?去哪儿了?”
李梅甩开李父抓住自己的手,大声呵斥道:“都是你,都是你那固执的观念,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在固守你那可笑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天搬家时,要不是你拦着不让我去见他,他就不会冒着大雨满世界找我,他也就不会因感冒发烧而烧成肺炎住进医院,更不会因为对山东失去任何希望而负气归乡……”
她站在那里,摇摇欲坠,然后用很小的声音,似是在倾诉,也似在自言自语:“他走了,回四川老家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然后,她伸出右手纤纤玉指,指着李父的鼻子大吼道:“都是你,全都是你,康康他不要我了,这下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吧?”
说完,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李父尝试着去搀扶,但被李梅果断甩手拒绝了。
李梅一边抱头痛哭,一边喃喃自语道:“没了康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两人来回拉扯了几次,又僵持了数秒,一听李梅说出有轻生倾向的话语,李父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情绪似乎也有点失控。
他怒道:“混账,你个混账东西,我辛辛苦苦养你二十年,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想死还不容易?黄河又没有加盖,你跳进去,一会儿工夫人就没了。你也不想想,你现在这条命是怎么来的?如果不是谢维康,你都不用再跳一遍了,还省得麻烦。”
李梅听到李父提到谢维康,抬起头怒目相对,指责道:“你还好意思说,康康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不知感恩,还想方设法把他赶走,现在他走了,你又拿他救我说事,你也好意思?”
李父被李梅这话噎得不轻,平复了一下情绪,降低了一点音量,将李梅扶起来,语重心长地安慰道:“梅子啊,父亲这也是为你好,为了你有一个幸福的未来着想。他太年轻了,把婚姻大事想得太简单了。婚姻不同于恋爱,婚姻要面对的是生活中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而不是山盟海誓卿卿我我,那是需要一定经济基础与物质基础来支撑的,不然,这个家迟早得散。”
李梅甩开李父的手,气哼哼地说道:“哼,从今往后,我的婚姻之事,不要你管,我要为我自己的幸福作主,你少管,哼……”
说完,她双手捂面,往自己的阁楼爬了上去。
没错,是爬了上去。这个阁楼是李父花钱请人弄出来的,他没有谢维康那木工手艺,也不舍得花更多的钱修成木质楼梯。此时的阁楼与济南水屯路那个裁缝店之初的布局几乎一模一样,就像上下铺,是一个爬梯。
李父向着李梅的方向伸出一只手,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缓缓将手放了下来,熄灯躺到了自己的床上。
这晚,他几乎彻夜未眠,精神高度紧张,精力全部放在监听阁楼上面的一举一动。
他现在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就是李梅为情所困,最终选择了轻生。
还好,当旭日划破夜空,跃出地平线,高高挂上枝头的时候,李梅活生生地从阁楼上下来了,下来以后,她还主动做了早饭,吃过早饭,她像往常一样,乖巧地坐在缝纫机前,重启着自己的裁缝生活。
只是,此时的李梅,性情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她不再像以前活泼开朗,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
这一夜,李梅也想了很多很多。
她从杨显梅口中得知,谢维康仍然爱着自己,而且爱得很深很深。
她知道谢维康得知自己的失踪后,心急如焚,满世界找自己,那份执着让她明白了他对自己有多依恋。
她还得知,谢维康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又征求过父亲的意见,最终决定答应自己父亲的倒插门提议,并满心欢喜地去找自己,那个决定展示着她在他心中有多重的分量。
只可惜,那个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爱自己爱得昏天黑地的小男孩,那天没有找到自己,找到的只是那间空空的裁缝店。
她最后还得知,谢维康并没有放弃自己,他只是返乡创业,而创业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改变他在自己父亲眼里的无能形象,让自己父亲能心甘情愿地接纳他。
想到这里,她安心了,至少她知道,谢维康没有抛弃自己,而是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改变他和她自己的未来。
她笑了,那是发自肺腑的笑。
此时的她已经别无他求,她只需要知道,她的心中有他,他的心中也有她就足够了,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携累累的硕果,来迎接自己,走向那美好的未来。
想到这里,她对着窗外发呆的眼神突然闪现了一丝光明,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慢慢地,她睡着了。
在梦里,谢维康对自己深情地说:“梅子姐姐,等着我,我一定会用自己的方法,改变咱们的命运,延续我们的爱情。”
当翌日旭日东升之际,她醒了,躺在床上,她下定决心,暂时将这段炙热的感情封存在内心的深处,努力工作,迎接他的到来。
中午时分,她向父亲告知了行踪,来到附近一家网吧。
在网管的协助下,她打开了自己的qq,将好友列表中唯一的那个好友点开,发了一条消息:“康康,我很好,请勿挂念。你在成都一定要好好努力,等你硕果之日,即是咱们团圆之时。那时,梅子姐姐会在泰山脚下等着你,一起去履行那夜咱们在泰山脚下许下的诺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爱你的梅子姐姐。”
当按下发送按钮以后,李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呼出一口浊气,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微笑。
她已经在发完这条qq消息后释然了,她已经努力将这份感情压制到内心最深处,剩下的,就是期待,期待有一天,谢维康能履行自己的诺言,她也坚信,谢维康一定会履行自己的诺言。
……
经过三十六个小时的颠簸,谢维康终于回到了成都。
走出成都站,站前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有些恍惚,他继续失魂落魄地走着。
“出租出租,帅哥,打的不?”一位出租车师傅将他拦下,谄媚地问道。
谢维康没说话,他默默地拉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
司机兴奋地搓搓手,将他的行李放进了后备箱。
坐上车后,司机回头问道:“师哥,你到哪里?”
谢维康机械地用普通话回答道:“龙潭寺。”
司机坐直身体,一边点火,一边说道:“好咧,您系好安全带,走喽。”一听谢维康的口音,嘴角不由露出一抹狡诈的弧度。
出租车在成都的街头走走停停,穿过密集的街道和高楼大厦。
谢维康无心看车窗外的风景,心里还在思念远方的佳人。
他只感觉,今天回家的旅程特别的漫长,然后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疑惑地问道:“我说大哥,这里是哪里?”
司机头也没回地说道:“人南立交。”
谢维康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心跳加速,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油然而生,连忙问道:“你这是打算把我带到哪去?”
司机也疑惑的反问道:“去龙潭寺呀,你不是说你要到龙潭寺吗?”
谢维康略带怒意地质问道:“去龙潭寺,那你把我带到人南立交来是几个意思?”
司机辩解道:“火车北站到龙潭寺,人南立交是必经之路呀。”
谢维康听到这种解释,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之后改用四川话怒斥道:“闯尼马鬼哦,火车北站走二仙桥、十里店,直接就过去了,需要你这么兜个大圈子?说吧,是不是想故意绕路多收路费?”
司机听谢维康直接戳穿,没底地说:“哦,你是本地人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马上送你去龙潭寺,你坐好。”
在获悉司机仅仅是想绕路的时候,谢维康心中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些。
三十分钟后,车到了目的地。司机回过头来,对谢维康谄媚地笑道:“帅哥,48。”
谢维康冷笑一声说道:“火车北站到龙潭寺顶多十公里,路费最多15块钱,当然,你要48我就支付48,你得给我发票,完了我转手就投诉你。”
司机慌了,略带祈求地说道:“别别别,小兄弟,大家都是出来混口稀饭吃,要不,你给30元嘛?”
谢维康被气笑了,他两手一摊道:“啊对,混口稀饭饭嘛,你今天不但有稀饭喝了,我看干饭都吃不完了,可是,我就要饿肚子了。15元,要不要?不要我直接走人。”
司机只能无奈地接过谢维康手里的15元现金,待谢维康拿出行李关好车门后,嘴里咕哝了一句:“草,今天算是倒霉,客没宰成,把刀崩了一个缺缺。”然后一脚油门,消失在成都清晨薄薄的晨雾中。
走进家门,和春节回家一样,谢维康的父母正在堂屋里吃早饭。
谢维康走到院子门口喊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陈银珍转过头,然后放下碗筷,激动地说道:“唉呀,儿啊,你咋个今天回来了喃?是劳动节放假吗?”
谢维康放下行李,对父母说道:“爸,妈,我这回回来就不走了,我打算在成都创业。”
谢世福见儿子那玩世不恭的样子,不禁打趣道:“你不是去当山东的上门女婿了吗?怎么又想到回家创业?我看你创个造孽哦。”
谢维康第一次面对父亲略带责骂不反驳,反而露出笑脸来,他笑着说:“爸,我来创业,就是为了她,我要挣钱,我要靠我自己的双手,挣更多的钱,给她更美好的未来。”
陈银珍不屑道:“你除了会刨木头、干些体力活外,你还会啥?还创业,还,还挣大钱,我看把你先把自己养活再说。”
谢维康也没关心母亲那略带嘲讽的话语,他转身面向门外,看着远方地里那成片成片即将成熟的小麦,又看了看门外那姿态挺拔的老柏树,目光中充满信心与憧憬,似是在对父母说,也似在自言自语道:“我要学习编程,走软件开发的路,这是一条新兴的道路,我相信,一定能挣大钱。”
陈银珍只是一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与土地和作物打了半辈子交道,面对儿子这种言辞,非常不解地问道:“编程?软件开发?就凭你那把破钻,能揽这种瓷器活?……”
谢世福拉了拉陈银珍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然后对着谢维康的背影说道:“你有心创业是好事,你雄心壮志爸支持,但眼下,生活才是重中之重,你总不能什么都靠父母吧?我们两口子可没钱供你实现你的宏伟目标。”
谢维康转过身来,微笑说道:“爸,妈,你们放心吧,我不会找你们要一分钱,相反,从明天起,我就跟你到工地搞装修挣点稀饭钱,至于创业嘛……”
谢维康顿了顿,伸出自己的左手摊开,然后再攥成拳头,坚定地说道:“我会用自己的双手,用合法的手段去挣,我只有一个要求,接下来我无论干什么,请你们不要干预,因为我自己知道自己在干嘛。”
陈银珍用手指戳了戳谢维康的头,一边戳一边说:“混小子,你的意思就是嫌父母啰嗦唠叨嘛,想说就直说嘛,还说得这么含蓄?”
谢维康一边用手格挡一边求饶道:“唉呀妈……妈……没有没有,我……我说的是实话……唉呀……唉呀……”
谢世福打断了母子间的打闹,喊道:“好了好了,自己去拿副碗筷,坐下吃饭。”
谢维康转身走进厨房,拿来碗筷,一边吃早饭,一边将自己与李梅的事,还有自己的宏伟目标讲给父母听。
陈银珍仍然对谢维康的雄心壮志不屑一顾,认为这就是儿子不切实际的空想,反而对李梅很上心。
而谢世福,作为父亲,对于儿子的决定没有表示全力支持,但至少也没打击,更没有反对,在他看来,一家团聚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