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左腕上,那道被影子缠绕过的皮肤,隐隐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扎了根,正随着他的心跳,一同沉睡,一同呼吸。
这不是寄生,更像是……共用一副心跳。
“走西市桥。”
一个慵懒中透着极致疲惫的声音,如一线冰凉的蛛丝,在他脑海深处轻轻拨动。
是祝九鸦。
容玄抱着怀中熟睡的孩童,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形如鬼魅般融入更深的阴影里。
皇陵角门之外,已是京城错综复杂的穷街陋巷。
腥臭的沟水与廉价的脂粉气混合在一起,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间烟火味,此刻却处处暗藏杀机。
他能感觉到,至少有三队靖夜司的甲士,正呈合围之势,从不同方向疾速逼近。
更可怕的是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躁动气息,那是“搜魂犬”被放出笼的征兆。
这种以凶兽头骨和怨魂炼制的猎犬,专嗅天地间一切“违律灵息”,一旦被其锁定,便是上天入地,也无处可逃。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猎犬的嗅觉似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它们狂躁地兜着圈子,时而冲向东,时而吠向西,仿佛它们的猎物同时出现在了十几个不同的地方。
容玄心下了然。
他体内,既有象征靖夜司最高权柄的指挥使令牌所散发的煌煌清光,如今又被噬骨巫最本源、最污秽的血印缠绕。
一正一邪,一清一浊,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在他体内激烈冲撞,反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让他成了一个无法被简单定义的“怪物”。
“屠夫老李,昨天收留了三个从‘官窑’逃出来的娃儿。”祝九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嘲弄,“他们不懂规矩,烧纸钱的时候,念了真名。去那儿。”
容玄从不信鬼神,身为靖夜司指挥使,他更相信律法、秩序与力量。
可这一夜的经历,却将他过往二十年建立的认知,砸得粉碎。
他不得不信——若非祝九鸦的指引,他此刻恐怕早已被昔日的同僚,当场格杀。
西市桥头,油腻的灯笼光下,一个赤着上身、满身横肉的屠夫正挥舞着砍刀,一下下地剁着骨头。
刀锋与案板碰撞,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笃笃”声。
案板的角落,压着一张被油渍浸透的泛黄草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名字,像是孩童的涂鸦。
容玄抱着孩子,默不作声地走近。
屠夫老李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深夜过客。
他停下手中的活计,从案板下摸出一个油纸包,随手递了过来,声音粗嘎:“刚出锅的猪下水,热乎着,给你家娃儿补补血。”
容玄接过,油纸包入手温热,他却指尖一颤。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打开纸包一角,里面没有猪下水,只有一层薄薄的盐粒,包裹着几块被磨得光滑的碎骨。
是“记语骨”!
他脑中瞬间闪过祝九鸦的卷宗——她早年被仇家追杀时,便是用这种浸过盐水的兽骨作为密文载体,传递消息。
这东西,寻常人根本看不出端倪。
容玄瞬间明白,这些人,这些被正统玄门和朝廷视为蝼蚁的底层百姓,他们早就用自己的方式,在与那无所不在的“遗忘”抗争着。
就在此时,远处,皇城的方向,厚重悠远的钟声骤然响起!
咚——咚——咚——
一连九响,声传全城。这是京城最高等级的警示——闭城鼓!
紧接着,一个被法力加持过的、威严冰冷的声音,如天雷般滚过京城上空每一个人的耳膜:“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妖星临位,祸乱宫闱,即刻起,全城宵禁!凡私藏《无册录》、家中供奉非官册名录之牌位者,一经查出,以‘通冥叛国’之罪论处,株连九族!”
老李剁骨的手猛地一僵,他朝容玄身后努了努嘴,压低声音:“地窖。快!”
屠户家阴暗潮湿的地窖里,一股浓重的血腥与土腥味扑面而来。
容玄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下去。
怀里的孩子依旧睡得香甜,均匀的呼吸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感到四肢百骸传来一阵阵被抽空的虚弱,那不是体力上的透支,而是灵魂层面的亏空。
“你把我封在那块破石头里太久了……”
祝九鸦的声音,此刻在他脑中变得无比清晰,不再是遥远的低语,而像是贴在他耳边诉说。
“其实,我一直听着。每一个被抹去、被烧毁的名字,都在哭。哭声太吵,吵得我睡不着。”
她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看看你的右手虎口。”
容玄依言抬起右手。
昏暗中,他看见自己的虎口处,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了一道极细的血线。
那血线并非静止,而是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地向外延伸、交织,竟隐隐构成了一张繁复的网状纹路,与他此前在残碑上看到的“名之网”,如出一辙!
“你用自己的血,撬动了铭心阶的禁制,让那些名字‘活’了过来。你每记住一个名字,就等于替那些饿鬼,也替我,吃下了一口祭品。”
祝-九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现在,轮到你还债了。”
话音未落,城东的方向,猛然腾起一道冲天的火光,将半个夜空都映成了血红色!
凄厉的哭喊声与甲胄的碰撞声,即便隔着数条街巷,也清晰可辨。
三户人家,因为私藏着记录流民与贱籍的《无册录》,被靖夜司的夜巡队当场抄家。
男女老少,尽数被铁链缚住,押往市口。
判官高立于刑台之上,手持朱笔,声色俱厉地宣读着判词:“尔等贱籍,本无名无姓,猪狗一般,竟敢僭越天意,私自称名,妄图搅乱阴阳秩序!此乃大逆不道!”
人群被兵士驱赶着,围在四周,一张张脸上写满了麻木与恐惧。
就在判官即将掷下令牌,行“烙名”之刑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人群中,一个拄着拐杖的盲眼老妪,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她手中,高高举着一块粗糙的木牌,上面用刀刻着两个字:赵氏。
“我……我记得我娘的名字。”老妪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异常清晰,“庚辰年,她为了给我找口吃的,失足掉进护城河,连块碑都没有。”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人群中,一个壮汉猛地挣脱了身边人的拉扯,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上面用血写着一个名字。
他红着眼眶,嘶吼道:“我记得我哥!他不是没名字的逃兵,他叫王二虎!”
“我记得我女儿!她才三岁……”
“我记得!”
“我也记得!”
越来越多的人,从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掏出了他们私藏的“证据”。
那或许是一块磨平的骨片,一张揉皱的纸条,一段绣着名字的布头。
他们齐声念诵着,那些从未被官册承认、从未得享香火、甚至早已被他们自己深埋心底的名字。
一个,十个,一百个,一千个……
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震动,从京城的地底深处传来!
远在忆冢泉的方向,那万年不变的幽深水面之上,竟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万千个细碎的光点,如漫天星辰,坠入水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地窖之上,容玄借着墙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手腕上的影痕剧烈地灼烫起来,仿佛要烧穿他的皮肉。
“看见了吗?容玄。”祝九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他们不需要神谕,也不需要什么救世主。他们只需要……第一个敢开口的人。”
话音未落,天穹之上,风云突变!
沉闷的轰鸣声自皇宫深处响起,十二尊高达数丈、镌刻着山川社稷图纹的青铜巨鼎,竟拔地而起,腾空飞至京城十二个方位的城垣之上!
鼎口齐齐朝下,喷涌出瀑布般的赤色浓雾。
那雾气粘稠如血,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被腐蚀的“滋滋”声。
是“夺名阵”!
容玄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在靖夜司的禁忌卷宗《赤心录》中见过此阵的记载——此乃皇权至高秘术,能以万民之气运为燃料,强行催动,抹除天地间一切“非法”的印记与名讳!
这是要将今日所有被呼唤的名字,连同呼唤他们的人的记忆,一并从根源上彻底焚毁!
千钧一发!
容玄猛地一咬舌尖,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炸开。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口精血混合着神魂之力,如离弦之箭,悍然喷向他一直护在胸前的那块残碑碎片!
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了一个名字——
“祝九鸦!”
血雾弥漫,仿佛为冰冷的碑石注入了滚烫的灵魂。
那块铭刻着七个血字的残碑,竟在他胸前轰然燃烧起来,却没有丝毫温度。
它没有化为灰烬,而是在刺目的白光中,化作了一面流动着无数光影的……骨镜!
镜面甫一成形,便爆发出无穷的吸力,那十二尊巨鼎中喷薄而出的赤色“夺名”之雾,竟如百川归海般,被尽数吸入了镜中!
而那幽深如渊的镜面深处,一双仿佛沉睡了千年的眼睛,缓缓睁开。
这一次,她不再是逃亡者。
是归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