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低语轻柔如梦,却带着一股子不容错辨的血腥与铁锈气,瞬间将韩九从恍惚中惊醒。
她猛地回神,那面焦黑战旗依旧是死物,静静地覆在她怀中昏迷的老人身上,而额头上的伤口,只余下冰冷的刺痛。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风声与记忆交织的错觉。
三日后,南陵驿道旁,一座荒弃的义庄。
腐朽的棺木气味与廉价的安神香混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甜腻,像一层黏稠的膜糊在口鼻之间。
韩九每一次呼吸,都能尝到那股甜中带腥的浊气,在舌根处久久不散。
她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蘸着冷水,轻轻擦拭着瘸腿老汉滚烫的额头。
布巾刚触上皮肤便嘶地一声腾起白气,指尖传来烙铁般的灼热感,湿布片刻就变得温吞,又被她浸入冰凉的铜盆——冷与热的交替,如同她此刻悬在生死之间的希望。
他伤势恶化了,高烧不退,浑身烫得像一块烙铁。
“名单……名单必须送到江南……”老人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朽木,眼神涣散,在噩梦中反复挣扎,“七……七个桩眼,都连着户册……不能让他们得逞……”
户册?
韩九擦拭的动作一顿,心头猛地一跳。
她小心翼翼地从老人贴身衣物里,摸出那份被汗水浸透、揉得皱巴巴的地图。
地图上,用朱笔标注的七个命契桩位置,赫然在目。
而在每一个红点下方,都用更小的字迹,对应着一处地名——“安阳坊流民籍没司”、“长乐坡庚字营”、“西山采石场丙卯所”……
这些,全都是朝廷为安置战乱流民所设立的登记点和劳役营!
韩九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她想起了老人之前零星提过的话,想起了铁脊坞那口冰冷棺材上,用利器划出的编号:“丙三十七”。
那不是随意的标记,那是户部账册的格式!
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猜测,疯狂地在脑海中成形。
她发疯似的翻检老人的随身包裹,终于在一堆干粮和伤药底下,找到几本残破的簿册。
这是老人从某个执事手中换来的、籍没司去年的“粮饷发放记录”。
她颤抖着手指,一页页翻过。
那些在劳役中“病故”、“失踪”的名字,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非但没有被朱笔划掉注销,反而像活人一样,每月都有“粮饷发放”的清晰记录!
他们在造鬼!
韩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仿佛有无数细针顺着脊椎往上扎。
朝廷用这些被榨干最后一丝力气、死在工程地下的民夫,伪造出依旧存活的假象,用这些死人的身份,继续向早已空无一人的家乡抽取税款、征发徭役!
每一个死去的冤魂,都成了一只能为国库下金蛋的鬼!
“他们在用死人,喂养活人……不,是在用死人的血,喂养那个怪物。”她喃喃自语,声音里是彻骨的冰冷,连呼出的气息都仿佛凝结成了霜。
当夜,子时。
义庄外的荒野上,星星点点的火光连成一片,将夜幕映照得鬼气森森。
火盆中的纸灰打着旋儿升腾,噼啪作响,夹杂着远处断续的哭声与呢喃,如泣如诉,在寒风中飘荡,像是大地本身在低语。
韩九混在人群中,瘦小的身影毫不起眼。
她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一边哭,一边将一张写满了字的黄纸,小心翼翼地塞进一个鼓囊囊的锡箔元宝里,投入火盆。
火焰猛地一跳,映出老妇脸上纵横的泪痕,也照亮了纸上未干的墨迹。
“儿啊……他们说你是病死的,娘不信……你是被那些监工活活打死的啊!这状纸你拿着,到了下头,见了青天大老爷,一定要去告御状啊!”
告御状?
韩九心头猛地一震。
这在常人看来无比愚昧的迷信之举,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
这不是迷信,这是绝望的百姓,唯一能想到的、跨越生死界限的申诉方式!
她趁着那老妇转身擦泪的工夫,悄无声息地从旁边一堆未烧的纸钱里,抽走了一张同样写满字的黄纸。
借着远处火光,她指尖捻过纸面——粗糙的黄纸纤维刮过指腹,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微微黏手;再细嗅,除却松烟墨的苦香,竟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陈年骨粉的焦味。
心中猛然一震:这触感……这墨中掺杂的灰粉……竟与《赤心录》某页残图所绘‘通冥帖’极为相似!
她闭目回想,终于拼凑出那段模糊文字:‘以骨为墨,书冤于黄纸,焚于地脉,可令执念暂归……’ 是了!
这就是‘通冥纸’!
又想起陶片背面一行几乎被磨平的小字:‘欲引百魄鸣冤,须以碱触魂门。
’ 当时她不解其意,只道是古文讹误,如今才恍然——那‘碱’,正是能激荡阴气之物!
一个远比之前更加疯狂、更加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酝酿成型。
翌日,她如一道鬼影,潜入安阳坊流民籍没司的外围。
这里堆放着山一样高的故纸堆,都是即将统一焚毁的旧档卷宗。
纸堆散发出浓重的霉味与尘土气,触手即碎,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她趁着守卫换班打盹的片刻,将自己熬了一夜、写满了数百名冤死民夫姓名与死状的数十张“通冥纸”,如蝴蝶般悄悄塞进了卷宗的夹缝里。
每一笔落下,都像是把一段沉甸甸的记忆刻进骨头。
做完这一切,她又取出一个小瓷瓶,将一种无色无味的“醒魂碱”粉末,不着痕迹地洒在了焚烧废纸用的巨大火盆周围。
粉末落地无声,却让空气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指尖掠过时,竟有种被静电刺痛的麻木感。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
两名衙役打着哈欠,将火把扔进了故纸堆中。
轰然一声,火焰冲天而起,映得半边天空都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人脸皮发紧,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的焦味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
然而,仅仅过了片刻,那火焰竟毫无征兆地转为幽幽的青碧色,升腾起的浓烟更是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笔直地冲向云霄,久久不散,仿佛连接着阴阳两界。
“汪!汪汪汪!”
霎时间,整条街的狗都仿佛疯了一般,对着青烟的方向狂吠不止,声音凄厉,充满了恐惧,连铁链都被挣得哗啦作响。
更有人尖叫着从自家院里跑出来,面无人色地指着水井:“鬼……有鬼啊!井水……井水里冒血泡了!”水面上咕嘟咕嘟翻涌着暗红泡沫,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
义庄门口,拄着拐杖的瘸腿老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他望着那道冲天的青烟,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对着赶回来的韩九,声音沙哑地低吼:“成了!丫头,你这一把火,捅破天了!今晚三更,‘阴榜’会出现在城隍庙的照壁上——那是死人亲手写的名单!”
三更鼓响,如催命符。
平日里森然寂静的城隍庙外,此刻竟挤满了成百上千闻讯赶来的百姓,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惧与不敢置信。
火把在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人群的喘息声汇聚成一片压抑的潮音。
庙堂之内,那尊巨大的泥塑城隍神像,竟从眼角处,缓缓流下两行漆黑如墨的“血泪”,沿着彩绘斑驳的脸颊滑落,滴在供桌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而庙外那面巨大的白色照壁上,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下,一个个黑色的名字,正如同从墙壁内部渗出一般,密密麻麻地浮现出来!
墨迹湿漉漉地蔓延,仿佛墙壁真的在流血。
张三,死于落石,头骨碎裂。
李四,力竭,被鞭笞三十,活埋。
王二麻子,顶撞监工,断四肢,抛尸枯井。
每个名字后面,都用血淋淋的字迹,标注着真正的死亡地点与惨不堪言的死状。
人群死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哭喊!
更有甚者,空气中开始回荡起无数重叠交错、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哭诉:
“我们不是疫死的……我们是被吃了!”
“还我命来——!”
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钻入脑海,带着地下深处的阴冷与潮湿。
“全部驱散!封锁此地!”柳沉舟脸色铁青,率队策马赶来。
他原以为这只是又一场妖人作祟的闹剧,可当他看到那面墙时,握着刀柄的手,也忍不住微微一颤。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户部吏服的老吏,踉踉跄跄地挤出人群,噗通一声跪在照壁前,指着其中一个名字,嚎啕大哭:“我儿……那是我儿子!账上报的是‘暴毙无名’,可他明明是……是被砸死的啊!我的儿啊!”
那一声声泣血的控诉,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柳沉舟的心上。
他看着那满墙的冤魂血字,看着周围一张张悲愤欲绝的脸,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翻身下马,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地发布了命令:“封锁消息,将闹事者……带回衙门问话。”他顿了顿,对身边的亲信压低了声音,补充了后半句,“但是,把墙上这些名字,一字不漏地抄一份下来,送去江南道台。”
亲信愕然领命。
他当然知道,柳指挥使口中的“江南道台”是句暗语。
这一份汇聚了数千冤魂怨念的名单,绝不会落到任何一个官老爷的手里——它会被亲手交给某个等了很久很久的人。
破晓时分,晨曦微露。
韩九独自立于远处的山坡上,望着城隍庙方向那冲天的火光。
衙役们正在焚烧那面“阴榜”,试图抹去一切痕迹。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再也无法熄灭了。
她摊开手,那块《赤心录》的陶片残卷上,在清晨的微光下,又缓缓浮现出一行崭新的血色小字:
“第四灾,不起于疫,而生于忆。”
她终于明白了。
即将到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梦魇瘟”,而是偿还。
当这千万个被强行抹去、被当做牲畜一样献祭的记忆,以最蛮横的姿态强行回归到这片土地上所有活人的意识中时,人间会是何等光景?
人们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见自己死去的亲人浑身是血地站在面前;会在午夜梦回时,清晰地听见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永无休止的凿石声。
这不是诅咒,这是这片土地,对那些高坐庙堂者,最沉重的报复。
“他们以为烧了墙,就没事了。”瘸腿老汉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可他们不知道,那面墙,已经印进了昨夜每一个到场之人的心里。”
风忽然静了。
连远处的火光都凝滞不动。
韩九心头警兆大作,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屏息。
他枯瘦的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枚只有半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的铜铃。
铃身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乌鸦,正睁着一只猩红的眼睛。
当那乌鸦睁开眼睛的一瞬,四周落叶竟逆着重力,缓缓悬浮起来。
“现在,轮到我们,给他们送一场真正的‘梦’了。”
他轻轻摇晃手腕。
诡异的是,铜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韩九却感觉自己的心脏,乃至灵魂,都随着那无声的摇晃,产生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源自最深处的剧烈震荡——像是沉睡的深渊被唤醒,又像是亿万亡魂同时低语。
风,自北向南,吹向了富庶繁华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