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别院坐落在京西五十里外的山坳之中,依山傍水,环境确实清幽。时值初夏,院中古木参天,碧草如茵,溪流潺潺,鸟鸣清脆,与紫禁城的庄严压抑截然不同,仿佛一处被时光遗忘的世外桃源。然而,这宁静的表象之下,却无时无刻不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与孤寂。
陈微儿携太子宇文宸入住别院,随行的除了春桃等寥寥数名绝对忠心的宫女太监,便是那五百名名为护卫、实为监视的禁军。别院内外被把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出入皆需严格盘查,与外界的联络几乎被完全切断。宇文渊的旨意很清楚:静养,亦是软禁。
初到别院,陈微儿心中一片冰冷的平静。离宫是她自己求来的结果,这孤寂与监视,她早有预料。她每日的生活极其规律:清晨起身,在院中散步,呼吸着山间清冽的空气;上午处理一些简单的宫务(主要是太子起居用度的安排),大部分时间则用来陪伴儿子,亲自喂食、哄睡、教他咿呀学语;午后小憩,或在书房看书;傍晚则带着宸儿在庭院中玩耍,看落日余晖染红山峦。
她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可说是麻木。不再关心宫廷动向,不再打探宇文渊的消息,仿佛真的将一切前尘往事都隔绝在了那重重宫墙之外。只有春桃知道,娘娘深夜独坐时,眼中那挥之不去的落寞与坚韧交织的复杂神色。
顾太医请脉,无声的关怀
按照旨意,太医院需定期派遣太医至别院为皇后和太子请脉。而负责此事的,正是太医院院判,顾清辞。
顾清辞,年近四旬,性情温和,医术高超,更难得的是品行端方,心思缜密。他曾是先帝御医,宇文渊登基后,对其信任有加。更重要的是,他深知皇后多次涉险,对其医术和为人颇为敬重,算得上是帝后二人皆能信任的少数臣子之一。
每月逢五、逢十,顾清辞便会准时出现在兰台别院。他从不带随从,只身一人,提着药箱,在禁军查验后,安静地步入别院。
他为太子诊脉时,极其耐心细致,不仅关注脉象,还会仔细询问乳母太子的饮食、睡眠、玩耍情况,然后调整安神健脾的方子。他开的方子药材寻常,却配伍精当,药性温和,最适合婴幼儿娇弱的体质。每次诊完,他都会温言对陈微儿道:“娘娘放心,太子殿下脉象平稳,气血充盈,只需日常仔细调护,定会康健成长。”
他的话语平和,眼神清澈,带着医者的仁心,也带着臣子的恭敬,没有丝毫窥探或怜悯之意,让陈微儿感到一种难得的安心。
轮到为陈微儿请脉时,他更是格外谨慎。指尖搭在她腕间,凝神静气,良久,才会缓缓道:“娘娘凤体……忧思过度,肝气郁结,气血略有亏虚。需放宽心怀,静心调养。臣开几剂疏肝解郁、宁心安神的方子,娘娘按时服用便好。”
他从不问缘由,从不提宫中是非,只是尽职尽责地履行一个医者的本分。然而,陈微儿却能从他偶尔微蹙的眉头、以及那斟酌再三才开出的药方中,感受到一份超越职责的、无声的关怀。他开的药,总是效果显着,服用后,她因心绪不宁而导致的失眠和食欲不振,总能得到缓解。
细微之处,见其用心
除了诊脉开方,顾清辞的关怀体现在更多细微之处。他注意到别院地处山阴,夏季难免潮湿,便“顺便”提了一句,可于屋内角落放置些艾草、苍术,祛湿防虫,对太子尤佳。他见陈微儿气色不佳,便会“偶然”提及某种山野常见的、有安神之效的野菜或花果,建议厨下可适量采撷入膳。
有一次,春桃无意中提及娘娘夜间偶有咳嗽,顾清辞下次来时,便带来一小罐自己配制的、用川贝母和蜂蜜熬制的润喉膏,说是家中常备,不值什么,请娘娘试试。那膏糖清甜润喉,效果奇佳。
他甚至会留意到太子玩耍时,别院提供的玩具过于单调,下次便带来一个用软木精心雕琢、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小马驹,说是给太子殿下解闷。小宇文宸见到那栩栩如生的小马,欢喜得手舞足蹈。
这些举动,看似平常,却处处透着用心。他从不越矩,始终保持着臣子的分寸,但那份默默的、不着痕迹的照顾,却如同涓涓细流,在这孤寂的别院生活中,悄然滋润着陈微儿近乎干涸的心田。
月下偶遇,心生感慨
这日晚膳后,陈微儿哄睡了儿子,心中烦闷,便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到别院后园的凉亭中。月色如水,洒在亭外的荷塘上,泛起粼粼波光。四周寂静,唯有夏虫鸣叫,更衬得夜色深沉。
她凭栏而立,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百感交集。离宫已近两月,宇文渊杳无音信,仿佛真的将她遗忘在此。她虽刻意不去想,但那被抛弃、被隔绝的孤寂感,却如影随形。她想起过往的恩爱与争执,想起那夜他猩红的双眼和绝望的嘶吼,心中一阵刺痛,又一阵茫然。未来的路,究竟在何方?
正当她出神之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警觉回头,却见顾清辞提着药箱,正从另一条小径走来,似是刚为院中某个值守的宫人看完诊。
见到陈微儿,顾清辞显然也有些意外,连忙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微臣不知娘娘在此,惊扰凤驾,臣罪该万死。”
“顾太医不必多礼,”陈微儿收敛心神,淡淡道,“是本宫随意走走。太医这么晚还未歇息?”
顾清辞直起身,月光下,他清癯的面容显得格外温和:“回娘娘,刚为一名不慎扭伤脚踝的侍卫敷了药。正要回去。”
陈微儿点了点头,目光掠过他手中的药箱,心中微动。她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顾太医,依你看来,本宫这‘忧思过度’之症,何时方能痊愈?”
顾清辞微微一愣,抬头看了陈微儿一眼,见她目光清澈,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与探寻。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回娘娘,心病还须心药医。药物只能调理气血,舒缓症状。若要痊愈……还需娘娘自身看开、放下。世间之事,犹如月有阴晴圆缺,潮有潮起潮落,顺其自然,或许……方是解脱之道。”
他的话语依旧含蓄,却带着一种超然的智慧与宽慰。他没有劝她回心转意,没有议论帝后是非,只是告诉她,放下,方能自在。
陈微儿闻言,心中一震,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月光下,这位中年太医眼神平和,气质儒雅,仿佛一位看透世情的隐士。在这充满算计与冷漠的宫廷内外,能遇到这样一位始终保持本心、默默给予善意的人,是何其难得。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顾太医医者仁心,本宫……多谢了。”
顾清辞躬身:“娘娘言重了,此乃微臣本分。夜色已深,山间风凉,还请娘娘保重凤体,早些安歇。微臣告退。”
他再次行礼,然后提着药箱,沿着来时的小径,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月色中。背影清瘦,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
陈微儿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顾清辞的默默守护,虽微不足道,却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让她感受到了一丝人间的暖意。与宇文渊那炽烈霸道却充满伤害的爱相比,这份无声的、不求回报的关怀,更让她心生感慨,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世上,能依靠的,终究还是自己。
她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轮明月,眼神逐渐变得坚定。顾清辞说得对,心病还须心药医。她的心药,不是帝王的回心转意,而是自身的强大与释然。这兰台别院,是牢笼,却也是她淬炼内心的道场。她必须尽快振作起来,为了宸儿,也为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