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晨光,透过雕花木窗,温柔地洒进官邸的客房,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林晚昭坐在窗边的矮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目光却频频飘向枕头底下那个已然空了的角落。
昨夜冲动之下将手帕送出去后,她回到房里,心情就像那被风吹乱的柳条,七上八下,半晌理不出个头绪。一会儿懊恼自己措辞笨拙(“随便买的”、“还算干净”?林晚昭你想什么呢!),一会儿又担心侯爷会不会嫌弃那帕子太过女气(虽然绣的是竹子),或者直接让墨砚给她送回来……那她可真就没脸见人了!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几乎一夜没睡踏实,天蒙蒙亮就爬了起来,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黑。
早膳时分,她强打精神,做了几样苏州特色的早点:泡泡馄饨(皮薄如纱,肉馅紧实,在清汤里如同一个个小泡泡)、蟹粉小笼包(汤汁丰盈,蟹香浓郁)、还有一碟桂花糖藕。摆盘时都格外用心,仿佛想用美食来弥补昨晚的“失言”。
她端着早膳走进顾昭之用饭的小花厅时,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偷偷抬眼觑去,只见顾昭之已然端坐桌前,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正拿着一卷文书看着,似乎并未因昨晚的小插曲而有任何不同。
他……没把手帕带在身上?是收起来了?还是……根本没当回事?
林晚昭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又有点松了口气的复杂感觉。她默默布好菜,小声请安:“侯爷,早膳备好了。”
“嗯。”顾昭之放下文书,拿起银箸,开始用膳。他吃得慢条斯理,对那碟蟹粉小笼包似乎颇为青睐,多用了一个。
林晚昭侍立一旁,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想问又不敢问,眼神时不时地往他袖口、腰间瞟,希望能看到那方天青色帕子的踪影。
顾昭之仿佛毫无察觉,用完膳,漱了口,用温热的毛巾擦了擦手,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昨日在街上逛了许久,听闻苏州刺绣乃天下一绝,针法细腻,配色雅致,尤以双面绣为最。林厨娘可曾见猎心喜,淘到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林晚昭的心猛地一跳!来了来了!侯爷果然提了!
她紧张得手心微微冒汗,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袖袋,支吾道:“啊?哦……是,是看到了很多好看的绣品,都……都很精巧……”
“哦?”顾昭之挑眉,目光似乎在她略显局促的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只是看看?未曾买下一二?这倒不似你的性子。本官记得,你连那酸掉牙的‘鸟不啄’野果,都要想法子做成零嘴带回来。”
林晚昭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侯爷这是拐着弯说她贪嘴又爱瞎琢磨呢!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装傻就显得太刻意了。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声音细若蚊蚋:“买……买是买了一件……”
“是何物?拿来与本官瞧瞧。”顾昭之的语气十分自然,仿佛只是上司关心下属买了什么土特产,“也让本官见识见识这苏绣的精妙之处。”
林晚昭只觉得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了。她磨磨蹭蹭地从袖袋深处(其实是早就准备好的,只是刚才不好意思拿出来),掏出了那个小巧的楠木盒子,双手递了过去,头垂得低低的,根本不敢看顾昭之的表情:“就……就是这个……民女觉得……上面的竹子绣得还挺……挺精神的……”
顾昭之接过盒子,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指,林晚昭像被电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砰砰狂跳。
他打开盒盖,那方雨过天青色的杭罗手帕静静地躺在里面,墨色的竹枝在晨光下更显风骨遒劲,旁边那两行小字也清晰可见——“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
顾昭之将帕子拿起,指腹轻轻抚过那细腻的绣纹,感受着杭罗的柔软和丝线的光滑。他的目光在竹子和诗句上停留了许久,神色专注,看不出喜怒。
林晚昭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心里疯狂打鼓:他喜欢吗?不喜欢吗?会不会觉得这诗句是在暗示他什么?啊啊啊早知道不买这个了!
就在她快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淹没时,顾昭之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恨不得埋进胸口的小脑袋上,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语气却依旧平淡:“绣工尚可,针脚还算细密。这杭罗的料子也选得不错,柔软透气。”
他顿了顿,将帕子仔细地叠好,却并未放回盒中,而是极其自然地纳入了自己的袖袋里,动作流畅得仿佛那帕子本就是他的东西。
然后,他才像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小事般,对着目瞪口呆、脸颊爆红的林晚昭微微颔首,淡淡道:“嗯,意境…也还算合本侯的心意。谢了。”
林晚昭:“!!!”
他……他收了?!就这么收了?!还说了“谢了”?!虽然评价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尚可”、“还算”,但他收下了!没有嫌弃!没有退回来!
巨大的惊喜和 relief 瞬间冲垮了之前的忐忑和尴尬,林晚昭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上头顶,让她头晕目眩,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不……不客气!侯爷喜欢就……就好!”
看着她那副如释重负、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傻样,顾昭之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却故意板起脸,敲打道:“不过,日后若再要送人东西,措辞需得斟酌些。‘随便买的’、‘还算干净’?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本侯苛待下人,连块像样的帕子都只能用你‘随便’买的。”
林晚昭的脸更红了,这次是羞的。她小声嘟囔:“民女知错了……下次……下次一定挑最好的,说最好听的……”
“还有下次?”顾昭之挑眉。
“没……没有了!”林晚昭赶紧摆手,心里却甜滋滋地想:下次送什么好呢?扬州的小刀?还是镇江的香醋?
顾昭之不再逗她,起身道:“收拾一下,准备启程。今日要赶路,午膳简便些即可。”
“是!民女这就去准备!”林晚昭响亮的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仿佛脚下装了弹簧。
走到回廊上,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又想起顾昭之将那方帕子纳入袖中的自然动作,还有那句低沉的“谢了”,忍不住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阳光正好,洒满庭院,一切都明媚得不像话。
嗯,五两银子,花得值!
而小花厅内,顾昭之听着窗外那逐渐远去的、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的脚步声,摇了摇头,唇角却噙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实而柔和的笑意。他伸出手,指尖再次拂过袖中那方柔软微凉的帕子,上面的竹叶纹路清晰可辨。
“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他低声重复了一遍那诗句,眸光微动。
这小厨娘,挑东西的眼光,倒是越发刁钻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袖,确保那方帕子妥帖地待在原位,这才迈步走出花厅,神情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疏离。
只是那袖中多出的一抹天青,仿佛为这江南烟雨行程,悄悄添上了一笔私密的、鲜活的注脚。
官船再次启航,离开苏州,朝着下一个目的地驶去。
林晚昭的心情如同这晴朗的天气和顺畅的江水,明媚而欢快。她甚至在厨房一边准备简便的午膳(做了些易携带的饭团和爽口小菜),一边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钱厨师看了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道:“林姑娘今日似乎心情极好?”
林晚昭嘿嘿一笑,塞给钱厨师一个刚捏好的、馅料十足的饭团:“是啊!天气好,江水好,心情自然就好!钱师傅,尝尝这个!”
钱厨师接过饭团,咬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他看着林晚昭哼着歌继续忙碌的背影,摇了摇头,年轻人,心情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但他觉得,自从这位林姑娘来了之后,这漫长的南下之路,似乎的确变得有趣了许多。
至少,侯爷的胃口,是越来越好了。
船行水上,微风拂过,顾昭之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缓缓后退的江南景色。江风吹起他的衣袖,隐约可见一角天青色的柔软布料,随着衣袂轻轻摆动。
林晚昭偶尔从厨房窗口望出去,能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以及那抹若隐若现的天青色。
她的嘴角,便又会忍不住悄悄弯起。
帕子送出去了,侯爷收下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