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西山营造司的蒸汽锻锤车间内，熊熊炉火烈烈燃烧，映得半边天际仿若被血色侵染，红得夺目又透着几分诡异。赵铁柱袒露着结实的上身，腰间紧紧束着一条油浸浸的牛皮围裙。他手中正举着一支刚刚下线的弩箭，在昏黄的灯下细细端详。箭杆上，三道暗纹在火光的映照下若隐若现，宛如神秘的符文。这可是陛下三个月前亲自定下的 “批次追溯码”—— 左边三道代表生产批次，右边两道代表监造人。他手上这支弩箭，左边三道暗纹分别是 “辛”“卯”“七”，寓意着辛卯年第七批；右边两道则是 “寅”“三”，代表着寅组三号监造工匠。
“这批不行。” 赵铁柱脸色一沉，猛地将弩箭往地上一扔，箭簇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 “叮” 声，在寂静的车间里格外刺耳。“硬度不够，回炉重造！”
一旁候着的监造官，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赵大人，这已然是第三批了呀。要是再耽搁下去，前线那边……”
“前线要等，那就让他们等！” 赵铁柱霍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目光中满是决然与愤怒，“陛下早就说过，军械质量，那可是士兵的第二条命！你要是送过去一根软趴趴的箭，前线就得多死一个弟兄！这账，你算得清吗？”
监造官被这气势吓得不敢再争辩半句，赶忙弯腰捡起弩箭，脚步匆匆地退了下去。赵铁柱揉了揉太阳穴，只感觉脑仁里仿佛有一把重锤在狠狠敲击，疼得他眉头紧皱。从昨日申时接到兵部的加急文书开始，这营造司就陷入了一片忙碌与混乱之中。文书上说宣府前线弩箭消耗过半，要求他务必在三日内再送去六千支标准化弩箭、两百桶水泥以及三百套炮架构件。
这份文书是王瑾亲自签发的，上面还端端正正地盖着陛下那枚 “格物” 小印，这无疑意味着 —— 这是最高优先级的任务，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了大岔子。
“大人！” 一名年轻的匠作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打开的樟木箱，神色惊恐。“天津港送来的这批 ‘特种水泥’…… 好像不对劲啊！”
赵铁柱心里 “咯噔” 一下，暗道不好，急忙快步上前查看。只见木箱里，本该是灰白色的水泥粉末，此刻却泛着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仿佛被邪恶的力量侵染。他伸手捻了一点在指尖搓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如铁 —— 这哪里是什么水泥，分明就是掺了铁锈和陶土的面粉！若是拿这玩意儿去浇筑炮台，炮击时产生的震动足以让整个工事在瞬间崩塌，后果不堪设想。
“谁验的货？” 赵铁柱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让人胆寒的威严，瞬间让车间里所有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整个车间陷入一片死寂。“是…… 是天津港营造司分署的刘主事。” 年轻匠作声音发颤，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签了押，还说这批货是平波王府的商船从日本运回来的，品质上乘得很，价格还便宜了三成呢。”
“平波王。” 赵铁柱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这三个字，后槽牙都快被咬碎了。他忽然想起三天前王瑾私下跟他交代的话：“老赵，最近出货，每只箱子都得偷偷留个心眼。有些货，咱们得 ‘专门’ 送。”当时他还没明白这 “专门送” 到底是什么意思，此刻却全都恍然大悟了。
“这批 ‘水泥’，原封不动，送去宣府。” 赵铁柱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仿佛带着无尽的苦涩与阴谋，“但箱子底层，给我加夹层。夹层里，放陛下要的东西。”
年轻匠作一愣，满脸疑惑：“陛下要的东西？”“硝化棉，雷汞，还有那些小玩意儿。” 赵铁柱压低声音，犹如鬼魅的低语，“王公公前天夜里送来的那批 ‘实验材料’，全都塞进去。记住，每个夹层留根引线，引线要细，要用油纸包好，绝不能受潮。”
匠作这才恍然大悟，赶忙转身去照办。赵铁柱独自站在车间中央，听着蒸汽锻锤有节奏的 “哐当” 声，只觉得每一锤都仿佛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心口。他不怕死，不怕累，就怕自己亲手造出来的东西，送到前线反而害了自家弟兄。
更让他担忧害怕的是，他发现自己送出去的这些东西，似乎正渐渐变成一盘大棋里的小小棋子。而执棋的人，远在京城，连面都不露，在幕后操控着一切。
与此同时，京城兵部值房内，朱祁镇正对着一幅《宣府前线物资消耗拓扑图》陷入深深的沉思。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注着各类物资的消耗速率，宛如一幅神秘而复杂的密码图。弩箭的消耗速率用红色曲线表示，正呈指数级下降，好似一条迅猛下落的火龙；水泥则是蓝色折线，每三日便出现一个波峰，与炮台修复周期一一对应，仿佛是大海中规律起伏的波浪；铁丝网是绿色直线，消耗最为缓慢，但补充起来却困难重重，毕竟拉丝工艺实在太过复杂，犹如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而最让人觉得诡异的，当属那黑色虚线，它代表着 “报废军械回流”。这条线本该在零轴附近平稳波动，可最近七日，竟突兀地出现了三个明显的尖峰，像是平静湖面突然涌起的惊涛骇浪。
“每个尖峰，对应着一次战斗。” 王瑾静静地站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份凝重的气氛，“宣府本月总共发生了三次小规模接触战，但每次战斗结束后，报废弩箭的回收数量，都比实际消耗多出两到三成。”
“多出来的，便是我们那批 ‘消失’ 的报废品。” 朱祁镇的指尖轻轻在黑色虚线上划过，眼神深邃，仿佛能透过这张图看穿背后隐藏的阴谋，“它们从西山工坊出来，本应前往南京，却在中途改换身份，摇身一变，成了 ‘良品’，又重新混入前线。”
“奴婢已经查过了。” 王瑾说着，递上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调查的线索，“押运报废品去南京的，是工部主事周忱。他走的是陆路，途经涿州、保定、真定三处驿站。然而，在保定驿站，他停留了整整两日，借口是 ‘车轴损坏’。而恰恰在这两日里，平波王府的商队也正好在保定。”
“周忱。” 朱祁镇低声默念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刻在心底，“他是三年前朱祁钰推荐的人吧？”“正是。当时陛下您刚刚清除了王振，朝中腾出了许多位置，平波王便顺势推荐了十二个所谓的 ‘贤才’，这周忱便是其中之一。”
朱祁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张图。这张图远比物资图更加复杂，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节点和连线，犹如一张巨大而神秘的蜘蛛网。每个节点旁都详细标注着人名、官职以及可疑行径。这是王瑾耗费两年时间，以内厂暗桩为基石，再配合四海车马行的商路情报，精心绘制而成的《朝局势力拓扑图》。
若是放在现代，这就叫做 “社会关系网络分析”。“周忱这个点，” 朱祁镇拿起朱砂笔，在图上重重地圈了一下，“连接着三个关键节点：西山工坊、保定驿站、平波王府。而这条线，又通过保定驿站，与刘承恩相连。”
刘承恩，平波王府的幕僚，三天前现身于居庸关。“奴婢还有一事。” 王瑾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说，“奴婢的暗桩在天津港发现，林崇德所上的那艘船，货舱里藏了三十箱 ‘蜂窝煤’，但那些煤……”“那些煤，并非是给前线取暖用的。” 朱祁镇打断他，语气笃定，“而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示踪剂。他以为朕在蜂窝煤里加了标记，便想反过来利用这批煤，追踪朕的运兵路线。”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远处西山工坊的方向，炉火的红光依旧清晰可见，那跳动的火焰，仿佛是这个国家的心跳。可此刻，这心跳声中，却隐隐混入了不和谐的杂音。
“王瑾，” 他忽然问道，“你还记得朕教你那套 ‘双盲测试’ 的用法吗？”“记得。” 王瑾立刻回答，声音清脆而坚定，“让执行者不知道自己在执行什么任务，让观察者以为自己观察到了全部情况。”“很好。”
朱祁镇转过身，眼中闪过一道寒光，犹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那现在，我们就给朱祁钰来一场 ‘双盲测试’。他以为自己在追踪朕的物资，朕便让他追踪。但追踪的结果，会将他引到一个他绝对不想去的地方。”
他快步走回御案，在一张宣纸上画了个圈，圈内写 “保定”，圈外写 “铁岭”。“传令给赵铁柱，” 他一边画一边说道，“那批 ‘假水泥’，夹层里的东西，引线要做得明显一点，明显到让人一眼就能发现。但真正关键的 ‘料’，放在箱子把手内侧的暗格里。那暗格，必须要用磁石才能打开。”
王瑾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陛下的意图：“陛下是说，要让林崇德以为发现了我们的 ‘阴谋’，实则……”“实则他带走的，是朕想让他带走的东西。” 朱祁镇把图纸塞进王瑾手里，眼神中透着自信与谋略，“那批夹层里的硝化棉和雷汞，威力足以炸毁一座小城。他若贪心，想留着这些所谓的 ‘证据’ 要挟朕，那就等于在自己身边埋下了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雷。他若将其上交朱祁钰，那朱祁钰便会以为，朕在宣府的军械供应出了大问题。”
“而真正的 ‘料’——” 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是暗格里那张矿脉图。图上标注的，是朝鲜铁岭的银矿。那是朕让徐月明 ‘误打误撞’ 发现的，现在，也该让朱祁钰 ‘意外’ 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