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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的行李箱轮子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投向远处山顶上那片灰瓦白墙的建筑群。在那片建筑群的最尽头,有一座红砖砌成的烟囱,正源源不断地吐出淡青色的烟雾,宛如一根细瘦的笔,在暮色的天空中描绘着一个尚未完成的句号。

这座火葬场,是清河市唯一的国营火葬场,也是他阔别了整整十七年的故乡。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如今他终于又回到了这个曾经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深子,到了。”出租车司机按了按喇叭,打破了车内的寂静。他回过神来,看向司机,司机接着说道:“火葬场新址在下边的开发区,老场下个月就要拆除了。”

林深攥紧背包带。背包里装着母亲的遗照,还有她临终前塞给他的牛皮纸袋——封口处沾着褐黄的茶渍,像块凝固的血痂。

“爸说您执意要回来守老场?”司机从后视镜瞥他,“那地方邪性,去年冬天值夜班的王师傅还说听见……”

“听见哭声?”林深接口。

司机愣了愣,点头:“说是女人的哭,呜呜咽咽,像被人掐着脖子。”

林深没说话。他记得七岁那年,母亲带他来给外婆上香。老场的松树林里落满雪,他躲在焚化炉后面,听见类似婴儿啼哭的声音。母亲攥紧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别回头,那是风。”

可此刻,山风裹着松针的苦香扑来,林深的后颈却泛起凉意。

老场的大门挂着“拆迁筹备处”的白漆牌子,铁门虚掩着。林深推开门,荒草已经漫过脚踝,几栋红砖房歪歪扭扭地立着,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的砖,像凝固的血。

最里面的停尸房还亮着灯。

他走过去,窗户上蒙着层灰,他用袖子擦开一块,看见个穿藏蓝制服的老头坐在藤椅上,面前摆着搪瓷缸,烟灰缸里堆满烟蒂。

“周伯?”林深试探着喊。

老头抬起头。皱纹像刀刻在脸上,左眼蒙着块白翳,右眼却亮得惊人:“小深?你妈没跟你说,我等你很久了?”

周伯煮了壶茉莉花茶。茶缸递到林深手里时,他注意到老人手腕上有道月牙形的疤,像被指甲掐的。

“你妈走前给我打过电话。”周伯往炉膛添了块炭,火星噼啪炸响,“她说你要回来,还说……”他顿了顿,“还说那哭声,该有人听了。”

林深的手一抖。茶水溅在裤腿上,洇出深色的圆斑。

十七年前,母亲林素芬在纺织厂值夜班时坠楼。警方说是突发脑溢血,可林深记得母亲最后说的话:“深子,老场的哭声,是我欠的债。”

“您知道那哭声?”他问。

周伯的目光飘向窗外。松树林在暮色里摇晃,像群无声的鬼魅。“四十年前,我是火葬场的学徒。”他开口,“那时候停尸房还没锁,晚上常能听见……”

“女人的哭。”林深接话。

周伯点头:“第一个听见的是老所长。他说那是1978年冬,有个寡妇来认尸,说丈夫在矿上出事,尸体烧得不成样。可等火化完,寡妇非说骨灰盒里装的不是她男人。后来她天天来哭,哭着哭着就吊死在松树上。”

“后来呢?”

“后来,每到清明和冬至这两个特殊的日子,停尸房里都会传来阵阵凄惨的哭声,仿佛那些逝去的灵魂在这一天都会回到这里,哭诉他们的冤屈和不甘。

周伯是停尸房的管理员,他在这里工作已经很多年了。每当听到那哭声,他的心中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和不安。

有一年冬天的夜晚,周伯独自一人在停尸房值夜班。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停尸房里的灯光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突然,一阵隐隐约约的哭声从焚化炉那边传来,那哭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和诡异。

周伯的心跳瞬间加快,他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腕上的伤疤,那是多年前一次可怕经历留下的印记。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朝着焚化炉的方向走去。

当他走近焚化炉时,发现炉门竟然开着一条缝,微弱的火光从里面透出来。周伯定睛一看,只见火光中站着一个身穿蓝布衫的女人,她的背影显得有些模糊,但周伯还是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正在哭泣。

“您没看清脸?”

“看清了。”周伯的白翳颤了颤,“那是张年轻的脸,左眼角有颗泪痣。她突然转过脸,冲我笑——可那根本不是笑,是五官扭曲着,像被人扯着嘴角。”

林深的后颈起了鸡皮疙瘩。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躺在病床上,手攥着他的手腕,指甲盖都紫了。“妈,您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他当时哭着问。

母亲最后说了句:“去老场,找周伯……那哭声,是我妹妹。”

深夜,林深被一阵响动惊醒。

他摸黑抓起床头的台灯,暖黄的光扫过地面——门口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

她背对着他,长发披散,肩头随着抽噎起伏。林深屏住呼吸,听见细细的呜咽,像被捂住嘴的哭。

“你是……”他试探着开口。

女人慢慢转过脸。

林深的台灯“啪”地掉在地上。

那是张和他母亲有七分像的脸。左眼角有颗泪痣,皮肤白得发青,左脸颊有道淡粉色的疤痕,从太阳穴延伸到下颌。

“姐?”他脱口而出。

女人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小深……我是阿芸。”

林深跌坐在地。阿芸是他母亲的亲妹妹,三岁时走失,从此杳无音信。

“这些年你去哪了?”他抓住女人的手。触感冰凉,像摸在石头上。

阿芸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我被拐走了。养父是火葬场的烧火工,后来……后来我看见他烧了好多小孩。”

林深的血液凝固了。

“1985年冬天,养父喝醉了,说当年矿上出事,死了个女人,是她男人把她推进焚化炉的。”阿芸的声音发颤,“可那女人的孩子没死,是我。养父怕我说出去,就用烙铁烫我脸,把我锁在停尸房……”

“后来你跑了?”

“我逃出来时,停尸房的门被反锁,我从焚化炉的通风口爬出去。”阿芸指着自己的左肩,“被炉壁烫伤的,留下了疤。”

林深想起母亲总给她买左肩带加厚的衣服,想起她夏天也要穿长袖。原来那些不是矫情,是遮掩。

“我找了你二十年。”阿芸哭着说,“可每次到清河市,火葬场的哭声就变响,我知道是你妈在阻止我。她一定知道我在这,可她不敢见我……”

“妈为什么不敢?”

“因为她参与了。”阿芸的眼神突然锐利,“1985年,矿难死了十九个人,其中有对夫妻。男人为了骗抚恤金,说女人跑了,其实把她推进了焚化炉。你妈当时是火葬场的会计,发现了账不对——骨灰盒多了一个,抚恤金却少领了一份。她怕牵连自己,就帮着隐瞒了。”

林深如遭雷击。母亲临终前的话突然有了意义:“那哭声,是我欠的债。”

“现在我找到了你,可我还是不敢靠近你妈。”阿芸低头,“她的魂在这里守着,怕我说出真相,怕那些被她隐瞒的人找她索命。”

窗外传来松涛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呜咽。林深望着阿芸,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手的温度。原来有些秘密,要用一生来背负。

第二天,林深在老场的档案室找到一本泛黄的登记册。

1985年12月17日,矿难遇难者名单里,有“李建国、王秀兰”夫妇。骨灰领取人签字栏,“李建国”的签名歪歪扭扭,像是被人抓着手写的。

而在“特殊情况备注”里,有一行小字:“王秀兰家属未到场,骨灰暂存3号冷柜。”

林深的指甲掐进掌心。母亲作为会计,不可能没发现这份备注。她或许想过上报,或许被李建国的威胁吓退,最终选择了沉默。

阿芸站在他身后,轻声说:“我听见她在哭。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些被她辜负的人。”

那天夜里,林深做了个梦。

梦见母亲穿着当年的蓝布衫,跪在停尸房前。阿芸的魂飘在她面前,哭着说:“姐,我不怪你。”母亲摇头,眼泪滴在地上:“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你受了这么多苦。”

梦醒时,东方已经泛白。林深摸出手机,拨通了律师的电话:“帮我查1985年矿难的档案,特别是李建国的后续。”

三天后,律师传来消息:李建国在1990年因肺癌去世,他的儿子李阳继承了矿场。更关键的是,当年矿难的真实死因是瓦斯爆炸,但李建国买通官员,把责任推给了“违规操作”,因此少赔了近百万抚恤金。

“还有这个。”律师递来张照片,“李阳的社交账号,去年清明他在清河市祭祖,拍了张火葬场的照片,配文‘有些债,该还了’。”

林深盯着照片里的火葬场——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红砖烟囱在暮色里若隐若现。

当晚,哭声比任何时候都响。

林深和阿芸站在停尸房门口。哭声从3号冷柜里传来,混着铁门摩擦的吱呀声。

“是她。”阿芸的手攥紧林深的胳膊,“王秀兰的骨灰还在这。”

林深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冷柜。

骨灰盒上积着薄灰,盒盖上用红漆写着“王秀兰”。他刚要拿起,盒子突然剧烈震动,骨灰从缝隙里簌簌落下。

“姐……”一个沙哑的女声响起,“我对不起你……”

是母亲的声音。

林深猛地抬头,看见母亲的魂站在冷柜旁。她穿着寿衣,脸色苍白,却对着阿芸笑了笑:“阿芸,我是姐。这些年苦了你……”

阿芸哭着扑过去,却穿过了母亲的魂。

“姐,我知道。”阿芸哽咽,“你守着这里,是想等我找到你。”

母亲的魂抬起手,轻轻碰了碰阿芸脸上的疤痕:“疼吗?”

阿芸摇头:“不疼了。小深找到了我,你也可以放下了。”

哭声渐渐消散。林深看见母亲的魂转向他,眼神温柔:“深子,对不起,妈隐瞒了太多。”

“妈,都过去了。”林深哭着说,“现在阿芸找到了,您也该安心了。”

母亲的魂笑了,慢慢消散在晨雾里。

拆迁队进驻那天,林深和阿芸站在老场门口。

最后一辆卡车驶离时,周伯走过来,递给他个铁盒:“你妈临终前托我保管的。”

盒子里是封血书,和一张泛黄的照片。

血书是母亲的字迹:“阿芸,姐欠你的,下辈子还。小深,替姐照顾好阿芸。”

照片里,三岁的阿芸骑在母亲脖子上,两人都笑得很开心。

阿芸接过照片,贴在胸口:“姐,我们回家。”

松树林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轻轻挥手。

林深望着远处的开发区,新的火葬场正在建设中。他知道,有些哭声会永远留在老场的记忆里,但有些故事,终于可以翻篇了。

后来,阿芸在清河市开了家孤儿院。林深常去看她,听孩子们嬉笑打闹。偶尔午夜梦回,他会想起老场的哭声,不再是恐惧,而是温暖——那是两个被命运分开的姐妹,终于在时光里重逢。

一天,林深接到阿芸的电话,声音带着惊恐:“深子,孤儿院来了个奇怪的孩子,身上有股和老场一样的气息。”林深赶到孤儿院,见到那个孩子,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孩子的眼神空洞,左眼角竟也有一颗泪痣,和阿芸极为相似。

夜里,林深守在孩子床边,孩子突然坐起,发出微弱的哭声,这哭声竟和老场当年的一模一样。林深的心猛地一紧,他想起阿芸说过的养父烧小孩的事。

孩子缓缓开口,声音稚嫩却透着诡异:“我是当年被烧的孩子之一,一直在等一个机会,让真相大白。”林深深吸一口气,知道这背后或许还有更深的秘密。他决定和阿芸一起,跟随孩子的指引,揭开那尘封多年、比想象中更惊人的真相,让所有的哭声都能真正消散。

孩子告诉林深和阿芸,当年被烧的孩子不止他一个,还有几个小伙伴也被那恶毒的养父残害。他们的灵魂一直被困在火葬场,无法解脱。孩子说,在老场的地下,有一个秘密的地窖,里面藏着当年养父犯罪的证据。

林深和阿芸决定趁着夜色去寻找地窖。他们来到老场旧址,月光下,荒草丛生的地面显得格外阴森。孩子在前面带路,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终于,在一片杂草掩盖下,他们发现了地窖的入口。

打开地窖门,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昏暗潮湿,堆满了各种杂物。他们翻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破旧的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有日记和照片,详细记录了当年的罪行。

就在这时,地窖里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泣。林深和阿芸握紧彼此的手,他们知道,这是那些孩子的灵魂在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有了这些证据,他们相信,那些被掩埋的秘密很快就能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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