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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城的秋意比淮河岸边更浓,城墙上的爬山虎被霜打红了大半,像给灰砖镶上了道血边。朱允熥站在巡抚衙门的沙盘前,指尖划过淮河与淮安之间的河道,那里插着密密麻麻的小木牌,红色代表燕军,黑色代表“洪武续”的兵马,此刻红色的木牌像楔子般钉在北岸,将黑色分割成数段。

“陛下,常茂的军报说,朱棣在淮安城外筑起了三道鹿砦,神机营的火器日夜操练,看样子是打算长期固守。”周德兴站在旁边,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淮河大败后,这位老将鬓角的白发又添了许多,甲胄上的铜扣都懒得擦拭,蒙着层薄薄的铜绿。

朱允熥没抬头,目光落在沙盘西侧的吕梁洪——那里是淮河进入徐州的咽喉,水流湍急,礁石密布,历来是漕运的险地。“铁铉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周德兴递上封密信,火漆印已经开裂,“这是济南快马送来的,说铁将军正沿黄河布防,怕朱棣派兵袭扰德州的粮道。”

朱允熥拆开密信,铁铉的字迹方正有力,却透着股谨慎:“燕军火器凶猛,正面难敌,若陛下能分兵袭其侧翼,断其粮路,淮安可破。”他冷笑一声,将密信扔在沙盘上:“他倒会说风凉话。分兵?往哪里分?云南的沐春按兵不动,朱允炆在云南复立的消息已经传到山东,那些原本依附咱们的土司都开始摇摆,现在能调动的兵马,除了常茂的残部,就只有京营的两万骑兵。”

周德兴沉默了。他知道朱允熥说的是实情。自从朱允炆在昆明重称“建文”,西南的土司便开始阳奉阴违,上个月连贵州宣慰司都敢扣下运往徐州的粮草,说是“要先听云南的号令”。

“不能再等了。”朱允熥突然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朱棣在淮安多待一日,咱们的粮草就少一分。南京来的消息说,国库只剩三个月的存粮,再不想办法夺回淮安,不等朱允炆打过来,京营就得先哗变。”

周德兴抬头,看见朱允熥眼底的红血丝,像两团压抑的火。他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张揉得发皱的地图,展开在沙盘旁:“老臣倒有个主意。”

地图上用朱砂圈出了淮安以西的数处城镇:宿迁、沭阳、海州……都是些依河而建的小城,标注着“粮仓”“驿站”的字样。“朱棣的粮道从海上运来,经海州入淮河,若派支精锐袭扰这些城镇,烧毁粮仓,切断驿路,他在淮安必不能久守。”周德兴的指尖点在海州的位置,“这里是燕军囤积海盐的地方,朱棣的水师靠海盐与吕宋贸易换粮,烧了这里,他的船队就得饿肚子。”

朱允熥的目光亮了。他俯身细看地图,海州城标在黄海之滨,离淮安不过百里,城墙低矮,守军多是从当地招募的民壮,确实是软肋。“派谁去?”

“冯诚。”周德兴脱口而出,“他熟悉淮东地形,当年随冯胜将军征讨辽东时,就擅长奔袭。让他带五千骑兵,昼伏夜出,专打粮道,不出一个月,朱棣必回师救援。”

朱允熥沉吟片刻。冯诚是冯胜的孙子,勇猛有余,却少了些沉稳,上次徐州之战就因贪功冒进,被耿璇的连珠铳打了个措手不及。可眼下,能用的将领确实不多——常茂在淮河损了锐气,华云龙战死,剩下的不是资历太浅,就是与朱允炆有旧。

“让他立下军令状。”朱允熥的声音冷了几分,“若一月之内不能搅乱淮安粮道,提头来见。”

周德兴刚要应声,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卫举着封鸡毛信闯进来:“陛下,云南急报!沐春……沐春率五万兵出了昆明,说是要‘助陛下讨贼’!”

朱允熥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警惕:“助朕讨贼?他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这时候出兵,怕不是真心的吧?”

周德兴接过密信,看了几行眉头紧锁:“信上说,沐春已攻克贵阳,正沿湘黔驿道向东进军,还说……要与陛下会师徐州。”

“会师?”朱允熥走到窗边,望着城外操练的骑兵,“他怕是想趁机占湖南的地盘。”长沙破后,湖南的州县群龙无首,沐春这时候东进,说是“助战”,实则是想将西南半壁纳入囊中。

“不管他想什么,来了总是好的。”周德兴劝道,“五万兵马,就算是看客,也能壮壮声势。再说,沐春与朱棣素有嫌隙,当年在云南,就因铁矿开采权跟燕军起过冲突,他未必真心帮朱允炆。”

朱允熥没说话,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击。他想起在云南时,沐春曾对他说“武将当以沙场为荣,不该困于内斗”,那时他只当是客套话,现在想来,这位西平侯的野心,或许比他和朱允炆都大。

“传旨,封沐春为征南大将军,许他便宜行事。”朱允熥突然转身,目光锐利,“再派康茂才率三千兵去湘黔边境接应,名为‘护送’,实则……盯着他的动向。”

康茂才是朱元璋的旧部,当年随徐达北伐时镇守潼关,以谨慎闻名,让他去牵制沐春,再合适不过。周德兴领命而去,刚走到门口,又被朱允熥叫住:“告诉冯诚,出发前去趟济州卫,把那里的火油都带上——本王要让朱棣的粮船,在淮河上烧起来!”

三日后,冯诚的五千骑兵悄悄出了徐州西门。这些骑兵都换上了燕军的服饰,头盔上插着白色的翎羽,那是朱棣水师的记号。冯诚勒着马,望着队伍里年轻的面孔,突然想起父亲冯胜临终前的话:“战场不是戏台,耍小聪明的人,死得最快。”

“将军,真要冒充燕军?”副将朱文正有些不安,他是朱文忠的堂弟,脸上带着道刀疤,是当年在漠北跟元军厮杀时留下的,“要是被识破了……”

“识破了就杀过去!”冯诚拍了拍他的肩膀,甲胄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咱们是去烧粮仓的,又不是去赴宴,哪那么多讲究?”他从怀里掏出个羊皮袋,里面装着海州城的布防图,“记住,西门的守军是咱们的人,三更时分举火把为号,进去后直奔盐仓,其他的不用管。”

朱文正接过布防图,心里还是打鼓。他总觉得这事太冒险,海州离淮安太近,万一朱棣派兵驰援,五千骑兵怕是插翅难飞。可军令如山,他只能咬着牙点头:“末将明白。”

骑兵队像条黑色的蛇,钻进了暮色中的官道。冯诚回头望了眼徐州城楼,那里的“洪武续”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只注视着猎物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策马跟上队伍,马蹄踏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与此同时,淮安城内,朱棣正召集将领议事。丁德兴的胳膊上缠着绷带,那是前日巡查鹿砦时被流矢划伤的,此刻他正指着地图上的海州:“末将得到消息,冯诚带了五千骑兵出了徐州,看动向像是奔海州去了。”

朱棣放下手里的茶盏,茶沫在水面上打了个旋。“五千人?冯诚这点兵力,不够填海州的护城河。”他看向俞靖,“吕宋的粮船什么时候到?”

“按路程,后天就能进淮河。”俞靖答道,“不过……水手来报,最近海州附近有小股骑兵出没,怕是不太平。”

朱棣的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海州是他的软肋,那里的盐不仅能换粮,还是神机营火药的原料,绝不能有失。“吴良,你带两千神机营去海州,”他突然起身,玄色披风扫过案几,“不用跟冯诚硬碰,把连珠铳架在盐仓周围,他敢来,就让他有来无回。”

吴良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王爷放心,保管让冯诚那小子知道,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吴良走后,丁德兴有些担忧:“王爷,咱们在淮安的兵力本就不多,再分两千去海州,要是常茂趁机来攻……”

“他不敢。”朱棣走到城墙上,望着南岸的燕军营地,那里的篝火像星星般散落,“淮河一战,常茂的锐气已经没了。他现在最想做的,是等沐春的兵马到了再说。”

丁德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想起件事:“对了,康茂才派人送来密信,说沐春的军队里,有不少朱允炆的旧部,还带着‘建文’的旗号。”

朱棣笑了笑,月光照在他脸上,一半在阴影里,一半亮着:“沐春这是想脚踩两条船。他既想让朕信他是来助战的,又想让朱允炆觉得他没忘旧情。”他转身下了城楼,“传令下去,神机营今夜加强戒备,其他的……等着看好戏就是。”

夜色渐深,海州城外的芦苇荡里,冯诚的骑兵正在休整。朱文正嚼着干硬的饼子,突然指着远处的官道:“将军,你看!”

十几辆马车正从西边驶来,车辕上插着燕军的旗号,赶车的都是精壮的汉子,腰间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兵器。冯诚眯起眼,突然压低声音:“是吴良的人!他们怎么来了?”

朱文正的心沉了下去:“难道……咱们的行踪暴露了?”

冯诚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他突然想起出发前朱允熥的眼神,那里面除了命令,似乎还有别的什么。难道……陛下早就知道朱棣会派兵?那让他来海州,到底是为了袭扰粮道,还是……

“将军,怎么办?”朱文正的声音发颤,“要不……咱们撤吧?”

冯诚深吸一口气,月光照亮他年轻却倔强的脸:“撤?军令状都立了,怎么撤?”他拔出佩刀,刀刃在夜里闪着寒光,“传下去,改用火攻,把马尾巴都绑上柴草,点火后往城门冲!咱们就算死,也得把海州的盐仓烧了!”

骑兵们沉默着照做,马尾巴上的柴草浸了火油,一点就着。冯诚看着那些燃烧的火把,突然觉得像无数只萤火虫,要把这漆黑的夜烧出个窟窿。

“杀!”

他大吼一声,率先冲了出去。五千骑兵紧随其后,燃烧的马尾拖着长长的火尾,像条火龙,撞向海州的西门。城楼上的守军果然慌了神,乱箭如雨般射下来,却挡不住疯了般的骑兵。

就在快要冲到城门口时,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不是火铳,是连珠铳!黑色的铳口从盐仓的屋顶探出来,喷吐着火舌,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像被割倒的麦子,一片片倒下。

“是陷阱!”朱文正嘶吼着,用身体护住冯诚,一枚铅弹呼啸着穿过他的胸膛,鲜血溅了冯诚一脸。

冯诚愣住了,他看着朱文正倒在地上,看着身边的骑兵一个个倒下,突然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是颗弃子。朱允熥根本不是要他袭扰粮道,是要他用五千人的命,拖住吴良的神机营,为沐春东进争取时间。

“撤退!快撤退!”冯诚嘶吼着,调转马头往回跑。可已经晚了,吴良的神机营像张网,从盐仓周围围拢过来,连珠铳的射击声此起彼伏,在夜空中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海州城头时,战斗已经结束。冯诚带着不到一千的残兵冲出重围,身后是燃烧的盐仓——他们终究还是烧了一角,却付出了四千人的代价。

淮安城楼上,朱棣看着海州方向升起的黑烟,轻轻叹了口气。他转身对丁德兴说:“传旨,厚葬朱文正。另外,告诉吴良,把冯诚的残兵放回去——朱允熥想借刀杀人,咱们就让他看看,他的算计,到底值多少人命。”

丁德兴领命而去,朱棣望着徐州的方向,那里的天空依旧阴沉。他知道,沐春的兵马已经过了贵阳,朱允炆在云南厉兵秣马,而朱允熥……这位年轻的“洪武续”陛下,为了赢,已经开始不择手段。

淮河的水依旧向东流,带着血腥味,也带着无数未说出口的算计,奔向遥远的黄海。而这场裹挟着所有人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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