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的积雪还没化透,墙角的冰棱垂得老长,像一把把倒悬的剑。朱文正带着亲兵守在城南的驿站外,靴底碾过冻硬的雪块,发出咯吱的声响。他时不时往驿站里瞟,手里的马鞭在掌心转得飞快——朱允熥特意嘱咐过,今日的会面,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
驿站内,炭火烧得正旺,把青砖地烤得发烫。朱允熥脱了披风,露出里面玄色的锦袍,袍子上绣着暗金色的猛虎,在火光里若隐若现。他端起茶盏,却没喝,目光落在对面坐着的朱棣身上。
朱棣刚从淮安赶来,甲胄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随手将披风扔在椅背上,披风下摆扫过炭盆,带起一阵火星。“殿下约我来徐州,总不是为了喝这劣质的茶水吧?”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雪沫,“淮安的战事刚歇,我那边还有一堆伤兵等着处理。”
朱允熥放下茶盏,指尖在桌面轻轻敲着:“燕王倒是坦诚。我明说吧,朱允炆在云南根基未稳,沐春那老狐狸未必真心帮他,这是咱们除掉他的最好时机。”
“哦?”朱棣挑眉,伸手拨了拨炭盆里的银炭,火星溅到铜盆边缘,“殿下想让我怎么做?我水师刚袭了淮安,建文军的粮道断了一半,朱允炆现在怕是连云南的税银都调不动了。”
“不够。”朱允熥突然倾身,双肘撑在桌上,“朱允炆手里有铁铉,那老东西在济南经营了十年,根基太深。我要他死,要他手里的建文派彻底散了。”
驿站外,朱文正听见里面的声音拔高,下意识握紧了马鞭。他身后的周德兴凑过来,低声道:“文正将军,要不要……”
“别多事。”朱文正打断他,目光扫过街角——那里藏着华云龙带的三百精兵,都是从庐州兵里挑的悍卒,“殿下说了,里面的事,天塌下来也轮不到咱们管。”
周德兴咂咂嘴,往手心呵了口白气:“真要跟燕王联手?那家伙可是属狼的,当年在鄱阳湖,他为了抢一艘粮船,连胡大海的面子都不给。”
朱文正没接话,只是盯着驿站的门。他想起去年朱允熥在南京城外阅兵,常茂骑着马从阵前跑过,甲胄上的金鳞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那时朱允熥就说过,朱棣是把双刃剑,用好了能斩敌,用不好会伤己。
驿站内,朱棣已经笑出了声,笑声撞在墙壁上,嗡嗡作响。“殿下倒是敢想。不过,我凭什么帮你?澳洲的金矿我自己能挖,南洋的香料我水师也能运,犯不着跟你分一杯羹。”
“分一杯羹?”朱允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从怀里掏出一卷地图,“啪”地拍在桌上,“你看清楚,这是南洋三岛的海图,还有澳洲东海岸的金矿分布图——朱允炆倒台后,这些全归你。我只要长江以北,够不够?”
朱棣的目光落在海图上,手指划过标注着“金矿”的符号。那笔迹他认得,是朱允熥身边的谋士刘三吾的字,老爷子画海图从没出过错。他指尖顿了顿:“长江以北?包括济南?”
“包括铁铉的骨头渣子。”朱允熥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的雪下得不小,“我要让建文派的人知道,跟错了主子,就得有死的觉悟。”
朱棣突然笑了,从怀里摸出个酒葫芦,往嘴里灌了口:“殿下够狠。不过,我有个条件——长沙的造船厂,得归我。”
朱允熥的脸色沉了沉:“长沙造船厂是我武勋派的根基,你换一个。”
“那就把丁德兴调去守辽东。”朱棣放下酒葫芦,眼神锐利起来,“他在淮安挡了我三个月,这笔账,我得亲手算。”
“丁德兴是我舅舅。”朱允熥的声音冷得像屋外的冰棱,“换别的。”
两人对视着,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过了半晌,朱棣突然指着地图上的吕宋岛:“这里归我,还有,朱允炆倒台后,方孝孺的门生故吏,我要一半——那些人懂海贸,我用得上。”
朱允熥盯着吕宋岛的位置,那里是南洋的枢纽,丢了确实可惜。但他转念一想,只要能除掉朱允炆,这点让步不算什么。他抓起桌上的狼毫笔,蘸了蘸墨:“可以。但你得答应,水师三月内必须拿下云南的入海口,断了朱允炆的退路。”
“一言为定。”朱棣伸手,掌心向上。
朱允熥看了眼他的手,也伸了过去,两只手在炭火旁握在一起,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驿站的门被推开一条缝,康茂才探进头来,脸色发白:“殿下,不好了,华云龙说……说朱允炆的人摸到城外了!”
朱允熥猛地松开手,眼里闪过一丝厉色:“谁这么大胆?”
“是盛庸的先锋营,打着运粮的旗号,已经过了护城河!”康茂才的声音发颤,“华云龙说,他们好像带了火器!”
朱棣也站了起来,抓起椅背上的披风:“看来朱允炆比咱们想的聪明,知道在这里堵截。”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朱允熥,“海图我先拿走,三月后,云南见。”
朱允熥点头,抓起桌上的剑:“朱文正!带你的人跟我走东门,缠住盛庸!”
驿站外瞬间乱了起来。朱文正听见命令,立刻翻身上马,周德兴已经带着人冲了出去,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一片雪雾。华云龙从街角冲出来,手里挥舞着长刀:“将军!南门有埋伏,走不得!”
“走东门!”朱允熥的声音从驿站里传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朱棣翻身上马,对身边的亲兵吼:“水师在西门外的码头等着,跟我冲!”他的马快,瞬间就冲过了街角,披风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
朱允熥冲出驿站时,正看见盛庸的人往这边射箭,箭矢带着哨音,钉在驿站的柱子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他翻身跃上常茂牵来的马,长剑出鞘,剑光在雪地里闪了一下:“杀出去!”
朱文正一马当先,手里的长矛挑飞了两个冲在前头的建文军,矛尖上的血滴在雪地上,像一朵朵红梅。周德兴跟在后面,斧头挥得呼呼作响,他的甲胄上已经溅满了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朱棣的水师在西门外的码头上,船帆已经升起,像一群白色的巨鸟。他策马冲过吊桥,回头看见朱允熥正被盛庸的人缠住,常茂挥舞着双锏,护在朱允熥身前,锏影密得像雨。
“燕王!别忘了三月之约!”朱允熥的声音隔着风雪传过来,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朱棣抬手挥了挥,没回头。船工已经解开了缆绳,船身缓缓离岸,他站在船头,看着徐州城的雪地里,朱允熥的身影被越来越多的建文军包围,像一颗被投入红炉的冰粒。
“将军,朱允熥会不会……”身边的亲兵忍不住问。
朱棣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卷海图,海图上的墨迹还带着驿站里的炭火气。他想起刚才握手时,朱允熥的手比他想象的要瘦,指节却很有力——像只蓄势待发的豹。
徐州城里,朱允熥一剑挑翻盛庸的副将,勒马站在高地上。雪还在下,落满了他的肩头,像披上了一层白甲。常茂喘着粗气跑到他身边:“殿下,盛庸退了!”
朱允熥望着西门外渐渐远去的船影,嘴角勾起一抹笑。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瞬间化成了水,像没掉下来的泪。
“传令下去,”他勒转马头,剑指南方,“备粮,咱们去济南。”
常茂愣了愣:“现在?不等燕王的水师了?”
“等不及了。”朱允熥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得让朱允炆知道,他的死期,由不得他自己选。”
雪越下越大,徐州城的轮廓渐渐模糊。朱文正清理战场时,在驿站的炭盆边捡到一块玉佩,玉上刻着只老虎,虎眼的位置正好被炭火烤得发烫——是朱允熥的贴身之物,想来是刚才匆忙间掉的。
“收起来吧。”周德兴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拿下云南,再还给殿下。”
朱文正点点头,把玉佩揣进怀里。玉佩还带着温度,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他抬头望向济南的方向,雪地里,朱允熥的队伍已经走远,留下一串深深的马蹄印,很快就被新雪填满,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而此时的淮安港,朱棣正站在船舷边,将那卷海图交给俞靖:“按图索骥,先去澳洲探路。记住,三月后,云南的入海口,不能有一艘建文军的船。”
俞靖接过海图,躬身应是。他看着朱棣的侧脸,在海风中显得格外冷硬——这位燕王,怕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遵守什么三月之约,海图拿到手,朱允熥的利用价值,也就剩这最后一点了。
风雪里,徐州城的钟声隐隐传来,像在为这场短暂的联盟敲丧钟。朱允熥和朱棣都清楚,这纸协议,不过是除掉朱允炆前的权宜之计。一旦建文派覆灭,长江南北的那道线,终将成为两人挥剑相向的疆场。
但此刻,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雪落无声,掩盖了即将到来的刀光剑影,也掩盖了各自心底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