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城头的风裹着血腥气,刮得“洪武续”的龙旗猎猎作响。铁铉扶着垛口,望着城外绵延十里的建文军营寨,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左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刀柄被汗水浸得发亮,右手攥着的箭杆上,还沾着昨日攻城时溅上的血渍——那是他亲卫的血。
“将军,盛庸又在调兵了。”副将华云龙猫着腰跑过来,甲胄碰撞发出的脆响在城头上格外刺耳,“西边的土坡上架了二十门火炮,看那架势,是要轰塌西门楼子。”
铁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建文军阵中升起数十面红旗,穿着青色号服的士兵正推着炮车往土坡上挪。阳光照在炮口上,反射出森冷的光。他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盛庸倒是舍得下本钱,这二十门炮,怕是朱允炆半个军械局的家当。”
华云龙急道:“将军还有心思笑?咱们的火药快见底了,昨日清点,连百姓捐的菜刀都熔了三十把,打了两百个铅弹,这怎么守?”
铁铉没接话,转身走向城楼。楼梯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混着血迹踩出一个个黑脚印。城楼里,十几个伤兵正靠在墙角呻吟,一个断了胳膊的小兵正用破布蘸着盐水擦拭伤口,见铁铉进来,挣扎着要起身,被他按住了。
“守住济南,赏白银五十两,给家里寄回去。”铁铉拍了拍小兵的肩膀,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若是守不住……”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干硬的麦饼,“至少让弟兄们做个饱死鬼。”
小兵接过麦饼,眼泪“啪嗒”掉在饼上:“将军,俺不怕死,就怕……就怕城破了,俺娘没人管。”
铁铉喉头滚动了一下,没说话。他走到沙盘前,济南城的街巷、城门、护城河都用细沙堆得清清楚楚,城外建文军的营寨位置插着密密麻麻的木签。他拿起代表西门的木牌,轻轻放在沙盘中央:“盛庸想从西门突破,这里是老城墙,去年雨季塌过一段,修补得不算结实。”
华云龙道:“那咱们把预备队调过去?”
“不行。”铁铉摇头,“他这是声东击西。你看东门,昨日攻城时他只派了千人试探,今日却悄无声息,定是在憋着坏水。”他忽然提高声音,“传我将令,西门只留五百人,多备滚木礌石,其余人全部增援东门!”
令旗在城头升起时,城外的盛庸正站在帅帐前观察。他穿着件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倒不像个统兵将领,更像个赴宴的文官。身后的齐泰捧着军报,眉头紧锁:“大人,探子回报,济南守军往东门去了,铁铉怕是识破了我们的计策。”
盛庸捻着胡须笑了:“识破才好。本就没指望西门能一举攻破,能把他的主力引过去,就算达成目的了。”他对传令兵道,“让吴祯的水师把船划到北门的大明湖,天黑后放三百死士登岸,从水门摸进去。”
齐泰一惊:“水门?那里不是早就被铁铉用巨石堵死了吗?”
“是堵死了,但上个月暴雨冲垮了一段堤岸,水门旁边有个缺口,只够一人侧身通过。”盛庸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这还是去年我巡查河工时记下的,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齐泰仍有些不安:“铁铉是朱允熥的心腹,为人谨慎,说不定早有防备。”
“防备又如何?”盛庸望着济南城头飘扬的龙旗,语气带着几分不屑,“他手里只有两万残兵,粮草撑不过十日,就算识破了又能怎样?”他忽然提高声音,“擂鼓,强攻西门!让铁铉以为我们真要从这里破城!”
战鼓声如雷贯耳,建文军推着云梯冲向西门。城头上,铁铉亲自督战,他抓起一块二十斤重的礌石,瞅准一个快要爬上城头的建文兵,狠狠砸了下去。一声惨叫过后,那兵像片叶子似的坠了下去,撞在云梯上,带得后面几个兵一起滚了下去。
“将军小心!”华云龙猛地将铁铉推开,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钉在身后的箭靶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射箭的是建文军阵中的神射手,正被十几个弓箭手簇拥着,瞄准城头的将领。
铁铉抹了把脸,摸到一手冷汗。他抄起一张弓,从箭壶里抽出三支箭,搭在弦上——这是他从蒙古人那里学的绝技,三箭连珠。他深吸一口气,拉满弓弦,朝着神射手的方向松开手。三支箭在空中连成一条直线,前两支被盾牌挡开,第三支却刁钻地从盾牌缝隙钻了进去,只听阵中传来一声闷哼,那神射手应声倒地。
城头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守军士气大振。铁铉却没心思高兴,他望着渐渐西斜的太阳,心里总有种不安的预感——盛庸猛攻西门却久攻不下,按他的性子,早该焦躁了,可刚才的鼓声却依旧沉稳,这太反常了。
“去看看北门的水门!”铁铉对亲卫道,“仔细检查堤岸,别放过任何缺口!”
亲卫领命刚走,东门忽然传来急促的锣声——那是遇袭的信号。铁铉心中一沉,刚要往东门赶,却见一个浑身是水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上城来:“将军!北门……北门水门被破了!建文军从大明湖摸进来了!”
铁铉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他扶住垛口,望着北门的方向,隐约能看到火光冲天。华云龙急道:“将军,撤吧!再不走就被包饺子了!”
“撤?往哪撤?”铁铉厉声反问,“济南是北方门户,丢了济南,朱允熥在山东的防线就全崩了!我们身后是成千上万的百姓,能往哪撤?”他拔出佩刀,刀刃在夕阳下闪着寒光,“传我将令,所有能动的人,全部去北门堵缺口!就算死,也要把他们挡回去!”
他带着人冲下城楼时,北门的巷战已经打响。建文军的死士穿着黑衣,借着夜色在巷子里穿梭,见人就砍。济南百姓自发拿着菜刀、扁担出来助战,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抱着一个建文兵的腿,被一刀砍倒,嘴里还在骂:“狗娘养的,敢占俺们济南城!”
铁铉红着眼冲过去,一刀劈倒那个建文兵。他的铠甲上溅满了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华云龙带着人组成人墙,将建文兵堵在一条巷子里,双方用刀砍、用枪捅、用石头砸,连牙齿都成了武器。
“将军!火药来了!”一个火夫推着一辆小车跑过来,车上装着十几个陶罐,里面是熬熔的桐油。铁铉眼睛一亮,对士兵们喊:“把陶罐扔进去!”
十几个陶罐在空中划过弧线,砸在建文兵中间。桐油溅了他们一身,火夫趁机扔出火把,瞬间燃起一片火海。惨叫声此起彼伏,建文兵在火里挣扎,很快就没了声息。
缺口暂时堵住了,但铁铉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盛庸的主力还在城外,只要天亮,新一轮的攻城就会开始。他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咳嗽声——是那个断了胳膊的小兵,正拖着一条伤腿,往城头上搬石头。
“你怎么还在动?”铁铉扶住他。
小兵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嘴:“将军说……要做饱死鬼,俺还没吃饱呢。”
铁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抹了把脸,对所有人喊道:“弟兄们,百姓们,济南城能不能守住,就看今晚了!愿意跟俺铁铉共生死的,举起家伙来!”
“杀!杀!杀!”回应他的是震耳欲聋的呐喊,连天边的月亮都被这股气势吓得躲进了云里。
城外的盛庸得知水门偷袭失败,气得摔了酒杯:“废物!三百死士,连个缺口都守不住!”齐泰劝道:“大人息怒,铁铉已是强弩之末,明日我们再攻,定能破城。”
盛庸望着济南城头的火光,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对传令兵道:“让吴良(非云南参军吴良,乃另一同名将领)带五千人去接应,别让铁铉耍了花招。”
而在济南城南的一座破庙里,朱元璋正和小厮清点着从战场上捡来的伤兵。他用自己带来的金疮药给一个伤兵包扎,听着远处的厮杀声,眉头紧锁。
“老爷,这济南怕是守不住了。”小厮低声道,“建文军人多势众,铁铉只有两万人。”
朱元璋没说话,只是给伤兵包扎的手更稳了。他想起当年攻集庆(南京)时,自己也曾被陈友谅围在城里,粮草断绝,差点就撑不下去。可最后,他赢了,靠的不是人多,是一口气。
“铁铉这小子,有股子硬气。”朱元璋望着济南城的方向,“当年他爹铁仲名跟着朕打天下,就是个不怕死的性子,没想到儿子跟他一样。”他忽然对小厮道,“去,把咱们带的干粮都分给伤兵,再告诉铁铉,西门外的土坡下,有处老窑,能藏千人,让他留个后手。”
小厮有些犹豫:“老爷,我们不能暴露身份。”
“暴露又如何?”朱元璋瞪了他一眼,“都是朕的百姓,朕的兵,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
当铁铉收到朱元璋派来的“信使”(一个卖菜的老汉)带来的消息时,愣住了。他不知道这神秘人是谁,但老窑的位置确实没错——那是前朝烧砖的地方,早就废弃了。他对老汉道:“请转告那位好心人,铁铉谢过了。但济南城在,我就在,绝不后退一步。”
老汉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夜色里。铁铉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济南的夜,好像没那么冷了。
天亮时,盛庸的总攻开始了。火炮轰塌了西门的一段城墙,建文军像潮水似的涌进来。铁铉带着人堵在缺口,刀砍钝了就用枪,枪折了就用拳头。华云龙为了掩护他,被一支冷箭射穿了胸膛,临死前还在喊:“将军,守住……一定要守住……”
铁铉抱着他的尸体,眼泪无声地滑落。他将尸体交给亲兵,转身举起大刀,迎着建文军冲了过去。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烟尘滚滚,仿佛有千军万马。
“是援军!是朱允熥陛下的援军!”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铁铉抬头望去,只见一面“朱”字大旗在烟尘中越来越近。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然后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济南城的厮杀还在继续,但守城的士兵们仿佛看到了希望,拼杀得更加勇猛。而在破庙里,朱元璋望着那面“朱”字大旗,轻轻叹了口气:“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小厮问:“老爷,我们要不要去见见铁铉?”
朱元璋摇头:“不必。他守住了济南,就是最大的功劳。至于谁的功劳,不重要。”他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好戏,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