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德城外的朱军大营,晨雾还未散尽,中军大帐内已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与焦躁气息。朱亮祖披着件玄色锦袍,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那是昨夜与徐辉祖的先锋营厮杀时被流矢擦过留下的伤。他指着摊开的舆图,声音因怒火而沙哑:“唐胜宗,你再说一遍,伶仃洋的货到底丢了多少?”
唐胜宗单膝跪地,甲胄上的泥污混着血渍凝成暗红的斑块:“回将军,荷兰人的船被俞通源的水师撞沉了两艘,捞上来的只有三十支火枪和一门断了炮耳的青铜炮。汉斯那厮被赵庸抓了,怕是……”
“怕是已经把咱们的交易抖搂给朱元璋了!”朱亮祖猛地一脚踹翻案几,青瓷茶盏碎裂的脆响惊得帐外亲兵握紧了刀柄,“我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清远的粮仓被烧,惠州的先锋被阻,现在连几船军火都看不住,留着你们有何用?”
王志连忙上前搀扶,低声道:“将军息怒,此时动怒无用。沈炼的眼线回报,徐辉祖的主力离英德只剩二十里,咱们得赶紧定下应对之策。”
“应对之策?”朱亮祖甩开他的手,目光扫过帐内诸将,“郑遇春,你的左翼营能不能守住鹰嘴崖?那里是英德的门户,丢了咱们就得退到韶关喝西北风!”
郑遇春出列抱拳,脸上的刀疤在烛火下泛着青黑:“末将麾下还有三千弟兄,拼了性命也能守三日。只是……”他顿了顿,“日本的佐藤次郎昨夜派人来催,说他们的武士折损过半,要咱们再给五千石粮草,否则就按兵不动。”
“这群喂不熟的白眼狼!”朱亮祖咬牙切齿,“王志,让费聚从后营匀三千石给他们,告诉佐藤,要是再敢讨价还价,我就把他的人都丢去填护城河!”
帐内正乱着,沈炼掀帘而入。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卒服,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捧着个木盘,上面是刚煎好的伤药:“将军,该换药了。”
朱亮祖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放下吧。”
沈炼将药盘放在矮几上,指尖不经意间擦过盘沿——那里藏着枚三寸长的铁针,是他昨夜用帐外的马蹄铁磨的。他垂着眼帘,声音平静无波:“将军,刚才巡营时见西面的栅栏有些松动,要不要让弟兄们加固一下?”
“不必了。”郭兴在一旁插话,“徐辉祖的主力在东,西面是咱们的退路,有顾时的人看着呢。”
沈炼应了声,转身欲退,却听见朱亮祖突然道:“沈炼,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沈炼脚步一顿,后背的寒毛瞬间竖起:“回将军,快五年了。”
“五年……”朱亮祖摩挲着绷带,语气意味不明,“当年你在应天犯了案子,是我把你保下来的。现在有人说,清远粮仓的火是你放的,你信吗?”
帐内的空气骤然凝固。唐胜宗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郑遇春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剜在沈炼背上。沈炼缓缓转身,脸上竟露出丝笑意:“将军若是信,何必问属下?属下这条命是将军给的,将军要拿回去,随时可以。”
朱亮祖死死盯着他,良久才哼了一声:“算你识相。下去吧,让炊事营给各营送些酒肉,今夜好好歇着,明日跟徐辉祖决一死战!”
沈炼躬身退下,帐帘落下的瞬间,他听见王志低声说:“将军,这沈炼……不得不防啊。”
出了中军大帐,沈炼沿着营中的马道往西侧走。晨光穿透雾霭,照在他沾着泥点的靴子上,靴筒里藏着的短铳硌得脚踝生疼——那是他从荷兰商人的尸体上搜来的,只有两发子弹。
“沈大哥,发什么愣呢?”一个提着水桶的伙夫笑着打招呼,是同营的老张,“刚才见你从将军帐里出来,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挨骂了?”
沈炼扯出个笑容:“没事,将军心情不好。对了,老张,佐藤次郎的人在哪扎营?”
“在西南角的烂泥塘边呗。”老张往地上啐了口,“那群倭寇昨夜还抢了咱们的盐,顾时将军要去理论,被将军拦下来了。”
沈炼点点头,看着老张走远,突然拐进旁边的草料堆。草堆深处藏着个用油布包着的包裹,里面是三套锦衣卫的飞鱼服和一块腰牌。他摸出短铳,检查了一下火门,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今夜,就是朱亮祖的死期。
赣州行营的日光正好,朱元璋正对着沙盘出神。廖永忠捧着份密报,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沈炼传回消息,朱亮祖明日要决战,今夜会在中军大帐议事至深夜。”
“好个沈炼。”朱元璋拿起根竹签,在沙盘上的英德位置插下,“徐辉祖的先锋到哪了?”
“离英德只剩十里,华云龙的火炮营正在架设阵地。”廖永忠答,“只是……沈炼只有一人,朱亮祖帐外有亲兵营,怕是……”
“他是锦衣卫百户,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朱元璋打断他,目光投向北方,“当年他在北平抓蒙古细作,一人一刀挑了整个敌营,这点场面算什么?”
胡大海在一旁忧心忡忡:“陛下,朱亮祖生性多疑,沈炼潜伏五年才得他些许信任,若是此次不成,怕是再难有机会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朱元璋放下竹签,“让徐辉祖明日卯时进攻,无论沈炼成不成,都要撕开朱亮祖的防线。另外,给西厂传令,盯紧朝中那些跟朱亮祖有牵连的,一旦英德那边有动静,立刻动手!”
暮色四合时,朱军大营燃起了篝火。沈炼混在巡逻队里,借着夜色往中军大帐靠近。帐外的亲兵比往日多了一倍,个个腰悬长刀,目不斜视。他绕到帐后,那里有棵老槐树,枝桠正好伸到帐顶。
“沈大哥,借个火。”一个亲兵递过烟杆。
沈炼掏出火折子给他点上,闲聊道:“今夜轮值的弟兄不少啊。”
“可不是嘛。”亲兵吸了口烟,“将军说怕徐辉祖夜袭,让咱们加倍小心。听说白天还审了个细作,就在帐外的柱子上活活打死了。”
沈炼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活该,敢在咱们营里耍花样。”
等亲兵走远,他迅速爬上老槐树。树叶茂密,正好遮住身形。透过帐顶的缝隙,他看见朱亮祖正与王志、郭兴围着舆图争执,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帐布上,像几头张牙舞爪的野兽。
“……必须让佐藤次郎的人从侧翼迂回,否则正面硬拼咱们占不到便宜。”王志的声音闷闷传来。
“迂回?他那群人连山路都走不稳!”朱亮祖的声音带着酒气,“我看不如让唐胜宗带骑兵冲阵,他的‘破阵营’当年在北平可是连蒙古人都怕的。”
“不可!”郭兴急道,“徐辉祖的火器营厉害,骑兵冲阵就是送死!”
沈炼握紧了短铳,指腹扣在扳机上。夜风掀起帐帘一角,露出朱亮祖的侧影——他正背对着帐门,左手按在舆图上,右臂的绷带已经渗出血迹。
就是现在!
沈炼如狸猫般从树上跃下,落地时只发出一声轻响。他掀开帐帘,举起短铳,对准朱亮祖的后心扣动扳机。
“砰!”
枪声在帐内炸开,火星溅到舆图上,烧出个黑洞。朱亮祖猛地往前扑倒,右臂的绷带瞬间被鲜血浸透——子弹擦过他的臂膀,钉进了身后的立柱里。
“有刺客!”郭兴嘶吼着扑过来,腰间的佩刀呛啷出鞘。
沈炼扔掉空铳,抽出藏在靴筒里的铁针,反手刺进郭兴的咽喉。郭兴瞪大了眼睛,鲜血从他嘴里汩汩涌出,染红了沈炼的卒服。
“抓活的!”朱亮祖捂着伤口嘶吼,亲兵们从帐外蜂拥而入,长刀组成的刀墙瞬间堵住了去路。
沈炼一脚踹翻案几,案上的烛台滚落,点燃了帐布。火光中,他拔出亲兵腰间的长刀,刀光如雪:“锦衣卫沈炼在此!朱亮祖叛国通敌,人人得而诛之!”
第一个冲上来的亲兵被他拦腰砍断,鲜血内脏泼了一地。第二个亲兵的长刀刚劈到他头顶,就被他侧身避开,反手一刀削断了手腕。
“给我上!”郑遇春带着人冲进来,他的鬼头刀带着风声劈向沈炼的肩膀。沈炼低头躲过,长刀直刺郑遇春的小腹,却被他用甲胄挡住,只留下道白痕。
帐内的火越烧越大,木柱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沈炼浑身是血,左臂被划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却依旧如疯虎般厮杀。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只想着多拉几个反贼垫背。
“沈炼!降了吧!”朱亮祖捂着流血的臂膀,眼中竟有些复杂,“我保你不死,还让你做千户!”
沈炼仰头大笑,笑声在火光中回荡:“我沈炼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岂会与你这反贼同流合污!”他刀势更猛,又劈倒两个亲兵,却没注意到身后的唐胜宗悄悄举起了短铳。
“砰!”
子弹打中他的后腰,沈炼踉跄着向前扑去,长刀脱手飞出,插进立柱的火洞里。他转过身,看着围上来的士兵,嘴角溢出鲜血,却依旧挺直了脊梁。
郑遇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鬼头刀架在他脖子上:“将军,杀了他?”
朱亮祖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道:“留活口。我要亲自问问他,朱元璋到底许了他什么好处。”
应天府的夜,月凉如水。西厂提督捧着八百里加急冲进御书房时,朱元璋正对着一幅《千里江山图》出神。
“陛下!英德急报!”
朱元璋接过密报,指尖刚触到信纸就微微颤抖。上面的字迹潦草,是沈炼的亲兵用鲜血写的:“沈百户刺朱未果,力战被俘,帐内斩杀五贼,现关押于朱军后营。”
“被俘……”朱元璋低声重复,猛地将密报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传旨徐辉祖,明日卯时无论何种情况,务必全力进攻!告诉华云龙,把所有火炮都用上,给朕把英德炸平!”
“陛下,不可!”胡大海连忙劝阻,“沈百户还在敌营,若是强攻,他怕是……”
“朕知道!”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可他是锦衣卫,他的命是大明的!就算粉身碎骨,也得把朱亮祖拖下水!”
他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残月,喃喃道:“沈炼,你要撑住……朕来接你了。”
英德的后营牢房,沈炼被铁链锁在墙上。郑遇春刚用烧红的烙铁烫过他的胸口,焦糊的皮肉气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
“说不说?”郑遇春将烙铁再次伸进火盆,“朱将军说了,只要你供出锦衣卫的眼线,立刻放你走,还赏你黄金百两。”
沈炼抬起头,脸上的血污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要杀便杀,啰嗦什么。”
“好骨气。”朱亮祖走进牢房,身后跟着王志,“沈炼,你跟着我五年,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我?”
沈炼笑了,笑声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冷气:“背叛?朱亮祖,你忘了当年在应天,是谁给你机会让你从百户做到总兵?是陛下!你现在拥兵自重,勾结倭寇,私通欧盟,这才是真正的背叛!”
“住口!”朱亮祖被戳到痛处,怒吼道,“朱元璋屠戮功臣,猜忌成性,跟着他才有好下场?你看看汤和,看看蓝玉,哪个有好结局?”
“他们是为大明而死,重于泰山!”沈炼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铁链哗哗作响,“而你,朱亮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迟早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朱亮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牢门:“带下去!给我好好‘招待’他,我看他的骨头能硬到几时!”
士兵们将沈炼拖出牢房时,他突然对着北方的方向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穿透夜色,传到了英德城外的明军大营。徐辉祖站在帅帐前,听着那声呐喊,猛地拔出佩刀:“传我将令,明日卯时,吹号!进军!”
帐外的士兵齐声应和,声浪如潮,惊得夜空里的寒鸦四散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