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拉港的晨光带着咸腥味,照在“镇北号”的甲板上。郑宏的左臂还缠着绷带,伤口在潮湿的海风里隐隐作痛,但他没心思管这些——眼前的景象比伤口更让人心头发紧。
港内的五艘主力舰都成了“花脸”:“镇西号”的侧舷被轰出三个大洞,露出里面熏黑的龙骨;“镇极号”的桅杆用粗绳捆着临时拼接的木杆,像个拄着拐杖的伤兵;最惨的是“镇南号”的残骸,打捞上来的碎片堆了小半个码头,有个水兵在碎片里找出半块烧焦的船牌,上面“镇南”两个字只剩下轮廓。
“将军,清点完了。”华云龙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手里捧着的账册边角卷得厉害,“能用的滑膛炮剩五十六门,炮弹不足三千发;快船损失十七艘,现在能出海的只有三艘;水兵……能拿起刀的不足八百人。”
郑宏蹲下身,捡起一块带着弹孔的船板。弹孔边缘很光滑,是线膛炮的痕迹——欧盟的炮弹能在三百步外打穿三寸厚的橡木板,而明军的滑膛炮在这个距离上,连帆布都打不穿。
“这就是差距。”他把船板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不是将士们怕死,是咱们的家伙不如人。”
周德兴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右腿上的夹板还没拆。他是“镇西号”的副舰长,在海战中被弹片划伤了腿,是被水兵们从海里捞上来的。“将军,工匠说‘镇西号’至少要修一个月才能出海,可咱们的木料快用完了。”
“去调。”郑宏的语气不容置疑,“让吕宋藩属国立刻送三十根上等柚木来,就说是陛下的旨意。他们要是敢拖延,就把港口的税卡撤了,让他们的香料烂在码头。”
吕宋是明朝的藩属国,靠着马尼拉港的贸易赚得盆满钵满,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周德兴点点头,刚要转身,就被郑宏叫住:“等等,让藩王派些民夫来帮忙抬木料,工钱按双倍给。”
“将军,咱们的军饷……”
“先欠着。”郑宏望着港外的海面,“等打赢了下一场仗,朕……陛下会给他们补上的。”他差点说漏嘴,把心里的焦虑当成了底气。
中午时分,天枢密探的密信送到了。信是用油纸包着的,外面还裹着层防水的桐油布,显然是加急送来的。郑宏拆开一看,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信上画着欧洲工厂的草图:巨大的铁炉冒着黑烟,工人用一种带轮子的机器锻打炮管,旁边注着“蒸汽机,一日可铸炮三门”。最让他心惊的是后面的字:“欧洲用焦炭炼钢,所制炮管可承受千斤药力,我朝木炭炼铁,质脆易裂,此为根本差距。”
“蒸汽机……”郑宏把这三个字念了两遍,像在嚼什么生涩的果子,“不用人拉,不用马拉,就能自己转?”
华云龙凑过来看了看:“这东西要是真有这么神,那造炮的速度可就赶上咱们烧砖了。”
“不止造炮。”郑宏指着草图上的齿轮,“你看这个,要是安在船上,是不是就不用靠风了?”
这话让周围的水兵都围了过来。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最知道风的厉害——有时候明明敌人就在眼前,却因为逆风追不上;有时候眼看要靠港,一阵狂风就能把船吹到礁石上。
“将军,这东西真能成?”一个老水兵忍不住问,他脸上有块刀疤,是当年跟着郑和下西洋时留下的。
“不知道。”郑宏把密信折好,放进怀里,“但人家能造出来,咱们就得学着造。不然下次海战,咱们连人家的船尾灯都看不见。”
他转身对周德兴说:“把工匠都叫到‘镇极号’上来,我要给陛下写奏折。”
“镇极号”的船舱里,郑宏铺开宣纸,研墨的时候手还在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激动。他要写的不只是战报,是大明水师的未来。
“开头怎么写?”他问华云龙。
“就写‘臣郑宏跪奏,马尼拉海战虽胜,实乃惨胜,非将士不力,乃火器之劣也’。”华云龙说得干脆,“把线膛炮和滑膛炮的差距写清楚,让陛下知道,咱们不是输在胆子上。”
郑宏点点头,提笔写下“火器代差,实为心腹大患”八个字,笔锋比平时重了三分,墨汁都晕开了。他接着写:“欧盟之线膛炮,射程三千步,可穿厚木;我军滑膛炮,射程两千步,力弱难穿。若不革新,再战时,恐无还手之力。”
写到这里,他停了停,想起“镇东号”沉没时的火光。那艘船是三年前新造的,花了五万两白银,却在欧盟的三轮炮击下就没了。
“还要写什么?”周德兴递过来一块湿布,让他擦汗。
“写蒸汽机。”郑宏的眼神亮起来,“告诉陛下,欧洲用机器铸炮、造船,速度是咱们的十倍。咱们得学,不光要学造炮,还要学造机器。”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臣恳请陛下开海禁,让工匠去欧洲看看;设火器营,专研线膛炮之术;派留学生,学其技艺,为我所用。”
写完最后一个字,郑宏把笔一搁,宣纸上的墨迹还没干,像一片刚翻过的土地,等着播种。
“这封奏折递上去,怕是要挨骂。”华云龙有些担心,“那些老臣肯定说‘天朝上国,无需学蛮夷之技’。”
“挨骂也要递。”郑宏把奏折吹干,折成四方形,“耿将军他们用命换回来的教训,不能白费。陛下是明白人,知道什么是该守的,什么是该学的。”
正说着,码头上传来喧哗声。郑宏走到舱外,看见吕宋藩王带着一群民夫来了,民夫们扛着柚木,排了长长的一队,像条木龙。
“郑将军,柚木送到了!”藩王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穿着明朝的丝绸官服,脸上堆着笑,“小臣听说将军要修船,特意把准备盖王府的木料都拉来了。”
“有劳藩王了。”郑宏拱了拱手,“工钱会按市价的两倍算,绝不拖欠。”
“将军说的哪里话!”藩王连忙摆手,“保卫马尼拉,也是小臣的责任。再说,要是没将军在,咱们的香料怎么运得出去?”
郑宏笑了笑,心里却清楚,这藩王是怕明军撤了,欧盟来报复。他指着港里的船:“藩王你看,这些船现在像病鸡,但用不了多久,就能变成雄鹰。到时候,不光能护着马尼拉,还能护着你的香料船去更远的地方。”
藩王连连称是,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怀疑。郑宏没在意,他知道,怀疑要用实力来打消。
傍晚时分,工匠们开始给“镇西号”补洞。老工匠们拿着尺子量来量去,嘴里念叨着“这弹孔打得真准”,年轻工匠则围着那门缴获的线膛炮打转,用手指摸着膛线,像是在研究什么宝贝。
“将军,这炮的膛线是螺旋的。”一个姓王的老工匠突然说,他造了一辈子炮,手上全是老茧,“怪不得打得远,炮弹是转着飞出去的,稳当。”
“能仿出来吗?”郑宏问。
王工匠皱着眉:“难。这膛线得用特制的工具一点点抠,咱们的铁太软,容易崩口。”他指了指密信上的蒸汽机草图,“要是有这东西,说不定能行。”
郑宏心里一动:“王师傅,你要是能造出这机器,我保你当工部的都水司郎中,赏你百两黄金。”
王工匠眼睛一亮,随即又叹了口气:“将军,不是老奴推辞,这机器看着简单,里面的齿轮怎么咬合,蒸汽怎么引出来,咱们都不知道啊。”
“会知道的。”郑宏望着西方的海平面,那里是欧洲的方向,“陛下会派人去学的,咱们等着就是。”
此时的应天府,朱元璋正把郑宏的奏折拍在案上。奏折上“火器代差”四个字被他用朱笔圈了又圈,旁边写着“字字泣血”。
“这个郑宏,总算是说了句实在话。”朱元璋对廖永忠说,语气里有欣慰,也有沉重,“他要是还像上次那样报捷,朕真要摘了他的顶戴。”
廖永忠看着奏折上的线膛炮草图,眉头紧锁:“陛下,欧洲的工匠真能造出这么厉害的炮?”
“天枢密探不会骗朕。”朱元璋拿起密信里的钢样,这是用欧洲钢材打造的薄片,他用指甲划了划,连道白痕都没留下,“你看这个,咱们的铁能做到吗?”
廖永忠摇摇头。明朝的铁器用木炭冶炼,杂质多,别说做炮管,就是做长刀,用久了都会卷刃。
“康茂才呢?让他滚进来!”朱元璋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康茂才正在工坊里盯着工匠们试铸新炮,听说陛下召见,手里还沾着铁屑就跑来了。“陛下,臣在!”
“郑宏的奏折你看了?”朱元璋把奏折扔给他,“他说线膛炮造不出来,水师迟早要完蛋,你怎么看?”
康茂才看完奏折,额头冒汗:“陛下,臣……臣已经让工匠们按图仿制了,只是……只是钢材跟不上。”
“那就去学!”朱元璋猛地站起来,龙袍的下摆扫过案上的钢样,“派人去欧洲,学他们怎么炼钢,怎么造机器,怎么抠膛线!学不会就别回来!”
“臣遵旨!”康茂才重重磕头,“臣举荐苏州的徐光启,他懂西洋算术,让他带队去最合适。”
徐光启是个怪人,不好科举,专喜欢研究西洋的历法和器械,家里藏着不少欧洲传教士送的图纸。朱元璋想了想,点点头:“准了。给他拨五千两银子,带十个工匠,二十个护卫,务必把真本事学回来。”
廖永忠忍不住道:“陛下,让文臣去学工匠的活,怕是……”
“怕什么?”朱元璋打断他,“当年徐达也是庄稼汉,不照样成了开国功臣?本事这东西,不分高低贵贱,能救国就行。”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正在晾晒的新炮管,突然说:“告诉郑宏,木料不够就从云南调,工匠不够就从江南召,朕给他当后盾。但有一样,三个月内,他得让马尼拉港的船能出海,不然,朕就换个人去守。”
廖永忠刚要应声,就见胡大海跑了进来,手里举着个铁疙瘩:“陛下!成了!咱们的工匠用焦炭炼出钢了!您看这个!”
那是块拳头大的钢锭,乌黑发亮,胡大海用锤子敲了敲,声音清脆。“用这个做炮管,炸膛率肯定能降下来!”
朱元璋接过钢锭,入手沉甸甸的,心里也跟着踏实了些。“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让康茂才把这法子推广下去,凡能用焦炭炼钢的作坊,免税三年!”
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棂,照在钢锭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朱元璋突然觉得,马尼拉港的那些伤船,那些带着弹孔的船板,那些长眠在海底的弟兄,或许都不会白牺牲——只要这钢能炼出来,这炮能造出来,大明的水师就还有希望。
马尼拉港的夜色里,郑宏站在“镇西号”的甲板上,望着工匠们点起的火把。火把在海风中摇曳,像无数颗跳动的心。他知道,修补船只是容易的,修补差距才难,但难不等于做不到。
“将军,藩王送来的米酒。”华云龙递过来一个陶罐。
郑宏打开罐子,米酒的香气混着海风飘散开。他倒了两碗,一碗自己喝了,一碗洒进海里。“耿将军,周舰长,弟兄们,”他对着海面低声说,“这酒先欠着,等咱们有了新炮,打赢了仗,再陪你们喝个够。”
海风呜咽着,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远处的工匠们还在忙碌,铁锤敲打船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