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卫的学宫刚落成,朱红色的廊柱在细雨里泛着温润的光。国子监派来的讲官周衡正站在阶前,看着工匠们将“明伦堂”的匾额挂上梁枋。雨水顺着他的官袍下摆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却浑然不觉——手里那卷《论语》被油纸仔细裹着,边角连半点潮意都没沾。
“周大人,这匾额的字是按您说的,请山海关的苏先生写的。”卫指挥使冯诚走过来,手里捧着个铜盆,里面盛着刚烧好的艾草水。他身后跟着几个披甲的士兵,手里都捧着书卷,粗粝的手指捏着书脊,像是捏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周衡抬头望去,匾额上的“明伦堂”三个字笔力浑厚,透着股方正之气。他接过铜盆,用艾草水细细擦拭了一遍指尖,才伸手轻轻抚过匾额:“苏先生的字有筋骨,配得上这学宫。”转身时,见那几个士兵正偷偷摩挲着书页,便笑了,“不必拘谨,以后这学宫,原就该是你们常来的地方。”
士兵们脸一红,其中一个叫巴图的蒙古兵,原是北元的百户,归降后编入明军,此刻手里正捧着本《孝经》,封面上还留着他用蒙古文做的标记。“大人,”他粗声粗气地开口,汉话里带着浓重的口音,“这书上说‘父母在,不远游’,可俺们当兵的,总得守边关……”
“这‘不远游’,讲的是心不远。”周衡翻开《孝经》,指着其中一句,“就像你每月托人给草原上的母亲捎去的奶酪,她收到时,便知你心里记挂着,这便是‘孝’了。”
巴图眼睛一亮,忽然解下腰间的弯刀,往桌上一拍:“大人说得是!俺娘总说,见不到俺的人,能摸到俺捎的东西,就像摸到俺的手!”旁边几个女真兵也跟着点头,其中一个叫穆哈连的,原是建州卫的猎户,接口道:“俺爹也说,以前打猎回来,带块肉就是孝;现在学了字,能给俺爹写封信,他揣在怀里,见人就掏出来看,比揣着鹿肉还宝贝。”
正说着,学宫门外忽然热闹起来。一群穿着各色衣裳的孩子涌了进来,有汉人孩童的青布袄,有女真少年的鱼皮褂,还有蒙古娃娃的羊皮坎肩。为首的那女孩梳着双丫髻,是冯诚的小女儿冯秀,手里正牵着个梳着小辫子的蒙古小姑娘,是巴图的女儿阿古拉。
“周先生!阿古拉说她会写‘人’字了!”冯秀举着张麻纸跑过来,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个“人”字,旁边还有个蒙古文的标记。阿古拉躲在冯秀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手里攥着根炭笔,炭灰把指尖染得乌黑。
周衡蹲下身,用指尖描着那个“人”字:“这一撇一捺,就像两个人互相扶着走,少了谁都站不稳。”他从怀里掏出块麦芽糖,掰成两块,递给两个孩子,“以后每天来学宫,写会三个字,先生就奖你们一块糖。”
阿古拉把糖块塞进嘴里,忽然用蒙古语说了句什么,冯秀立刻当起翻译:“她说,要像汉人小朋友一样,背《三字经》!”
周衡朗声笑起来,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轻快的节奏。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刚到沈阳卫时,看到的还是另一番景象——女真部落的萨满在篝火边跳神,蒙古牧民对着长生天祈祷,汉人百姓则在土地庙前烧香,彼此的眼神里总隔着层薄雾。
那时他在市集上摆了个识字摊,第一天只来了三个汉人孩子。第二天,穆哈连的儿子偷偷站在摊边看,被他爹揪着耳朵拉走时,还回头盯着“天”字不肯挪眼。直到周衡把写着“天”字的纸塞给他,穆哈连才红着脸松了手:“让他看,反正不认字,以后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如今学宫的窗棂上,已挂满了孩子们的字幅。有汉人孩子写的“国泰民安”,有女真孩子写的“风调雨顺”,还有蒙古孩子写的“家和万事兴”,墨迹浓淡不一,却都透着股认真劲儿。周衡走到窗边,指着一幅写得格外工整的“孝”字:“这是谁写的?”
“是阿古拉!”冯秀抢着回答,“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说要写给她奶奶看——她奶奶还在草原上,不认汉字,可阿古拉说,她要学会了,回去讲给奶奶听。”
正说着,巴图捧着个木盒走进来,里面装着些晒干的野山参。“周大人,这是俺们草原上的东西,给学宫添点炭火。”他挠着头笑,“俺阿古拉说,先生教她写字,她得让先生暖和些。”
周衡接过木盒,忽然想起昨日收到的家书,妻子说京城的学宫已经开始教《大明律》了。他转身对冯诚道:“下个月,咱们也开《大明律》的课吧。让士兵们学,让部落的首领学,让孩子们也听着——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日子才能安稳。”
冯诚点头应着,目光落在学宫中央的孔子像上。那尊石像原是从废弃的辽代寺庙里找来的,工匠重新雕琢时,特意让孔子的眼神望向东北方,像是在注视着这片曾经的化外之地。石像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是穆哈连早上来插的,他说:“俺爹说了,教做人的都是贵人,该敬着。”
傍晚时,雨停了。孩子们排着队往外走,阿古拉手里拿着周衡给的《三字经》,正跟着冯秀念:“人之初,性本善……”巴图站在学宫外等她,听见女儿用生涩的汉语念着,忽然挺直了脊梁——他想起上周收到母亲的回信,是部落里识汉字的萨满代笔的,说“知道你在学汉人的理,娘放心,你守着的地方,准是好地方”。
周衡站在阶上,看着夕阳把孩子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的练兵场上,士兵们正在操练,喊杀声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却与学宫里残留的读书声奇妙地融在一起。他忽然明白,所谓文化,从不是硬塞的道理,而是像这春雨,悄无声息地落在土里,等某天发芽了,便长成了彼此都认得出的模样。
夜里,学宫的灯还亮着。周衡在灯下批注孩子们的作业,窗外传来巴图教阿古拉写“家”字的声音,蒙古语的解释混着汉语的发音,格外热闹。他想起临行前朱元璋的嘱托:“打下来的土地要守,更要养。养得人心齐了,才是真的成了大明的土地。”
案头的《论语》翻到“有教无类”那页,被烛火映得温暖。周衡提笔,在页边写下今日的见闻,末了添了一句:“沈阳卫的孩子,已会写‘人’字,也知‘人’字要互相扶着走。”
窗外的月光淌进学宫,落在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幅上,像给每个字都镀了层银边。远处的草原和山林在夜色里沉睡,而这盏灯下的墨香,正顺着风,慢慢漫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