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格里斯河的晨雾还未散尽,沐晟已站在巴格达新城据点的箭楼上,指尖捻着一片刚从箭楼木梁上摘下的波斯蓟。这野草不知何时从木缝里钻出来,叶片上的露珠滚落,正落在楼下正在铺砖的萨法维工匠头巾上。
“将军,波斯湾来的商队已经过了下游浅滩。”陈武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上来,甲胄上还沾着晨露,“带队的是泉州来的王掌柜,说带来了三十箱景德镇的瓷器,还有二十担新茶。”
沐晟低头望去,只见河岸边的沙地上,一串骆驼蹄印蜿蜒如银链,驼铃的叮当声穿透薄雾,与据点里工匠们敲打石材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最前面的骆驼背上插着面明黄色的旗子,旗面上绣着的“明”字在雾中若隐若现。
“让王掌柜把瓷器卸在贸易站东厢房,”沐晟转身时,腰间的玉佩撞在箭楼栏杆上,发出清越的响,“挑十件最好的青花瓷,送到萨法维王朝的巴格达总督府——就说是大明赠的,谢他派来的五十名石匠。”
陈武刚要应声,却见箭楼下的阿里突然直起身,手里举着把刚铸好的青铜凿子,用生硬的汉语喊道:“将军!这凿子的火候是不是差了点?”
沐晟俯身望去,只见那凿子的刃口泛着青灰色,显然是淬火时水温没控制好。他对陈武笑道:“看来得让神机营的李师傅露一手了。”
李师傅是随商队来的铁匠,专会打造精巧兵器。听闻阿里遇到难题,他提着个工具箱快步走过去,从箱里掏出块莹白的硝石:“阿里师傅,试试这个。”他将硝石碾碎了撒在淬火的水里,“咱们大明的法子,用硝石调水温,凿子能硬三分。”
阿里半信半疑地将凿子浸入水中,只听“滋”的一声,水面腾起白汽。等他再捞出凿子,刃口竟泛出了雪般的亮白,在晨光下闪着寒光。“神了!”阿里举着凿子转了三圈,络腮胡里抖落的汗珠溅在沙地上,“明人的法子比奥斯曼的火淬法厉害!”
周围的萨法维工匠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用波斯语打听着淬火的诀窍。李师傅也不藏私,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出淬火的步骤,时不时用刚学会的波斯语单词比划着。沐晟看着这幕,忽然对陈武道:“让文书把这些法子记下来,编本《器械图谱》,给各据点都送一本。”
正说着,贸易站那边忽然传来争吵声。沐晟循声望去,只见个戴缠头巾的阿拉伯商人正扯着王掌柜的袖子,手里举着个碎成两半的瓷碗,满脸通红地喊着什么。
“是克尔曼来的香料商哈立德,”陈武认得那人,“去年他在咱们这儿买过瓷器,说是要运去小亚细亚卖。”
沐晟下楼时,哈立德正把碎瓷碗往王掌柜面前递,看见沐晟过来,立刻扑通跪下,用波斯语喊道:“将军要为我做主!这瓷碗说是能装滚烫的羊肉汤,结果刚盛进去就裂了!”
王掌柜急得脸通红:“这是他自己笨!咱们的瓷器得先温了才能盛热汤,他偏不听!”
沐晟捡起半片碎瓷,指尖抚过碗底的“成化年制”款识——这确实是上好的瓷器,碎口整齐,显然是骤冷骤热所致。他忽然对哈立德笑道:“你若信得过我,我赔你个更好的。”
说罢,他让人从商队里取来个青花缠枝纹的汤碗,亲自往碗里倒了半碗冷水,又让工匠往火盆里添了些炭。等炭火燃得旺了,他才把碗放在火边慢慢烤,边烤边对哈立德说:“瓷器就像人,得慢慢热乎起来。你看,这样烤半个时辰,再盛滚汤也裂不了。”
哈立德看着沐晟耐心转动瓷碗的样子,忽然红了脸:“是我急躁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绣金的小袋,递过来,“这是克尔曼最好的藏红花,赔给王掌柜的损失。”
王掌柜刚要推辞,沐晟已笑着接过:“既然是误会,就当交个朋友。”他把藏红花递给李师傅,“正好让伙房炖羊肉时放上,给弟兄们和工匠们都补补。”
正午的日头渐渐毒了,据点里的工匠们纷纷躲到贸易站的凉棚下歇脚。萨法维的石匠哈桑捧着碗羊肉汤,喝得满头大汗,忽然指着贸易站墙上新刷的木牌问:“沐将军,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沐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木牌上用波斯文和汉文写着“公平交易”四个大字,旁边还画着杆秤,秤砣上刻着个“明”字。“这是说,不管是明人还是波斯人、阿拉伯人,来这儿做生意,都按一个规矩算。”他拿起块刚烤好的馕,掰了半块递给哈桑,“就像这馕,你拿香料换,我拿丝绸换,谁也不能多占谁的便宜。”
哈桑嚼着馕,忽然拍手道:“要是早有这规矩就好了!去年奥斯曼的税吏来收税,十斤香料要抽走三斤,比强盗还狠!”
这话引得周围工匠纷纷点头。阿里放下手里的凿子,看着沐晟道:“将军,你们真的不抽重税?”
“不仅不抽重税,”沐晟的目光扫过凉棚下各色人等——明人的商人、萨法维的工匠、阿拉伯的驼夫,还有几个从印度跟着商队来的僧人,“还要修条路,从这儿一直通到波斯湾,让你们的香料、我们的瓷器,走得更顺些。”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个萨法维骑兵从雾中冲出来,手里举着封信,老远就喊:“沐将军!奥斯曼人的小亚细亚总督派人来了!”
沐晟接过信,只见上面用奥斯曼文写着:“愿与大明在据点设互市,我方以骏马、宝石易丝绸、瓷器,另赠五百斤硝石,盼将军允我方商人入据点交易。”
陈武在一旁道:“这是怕了咱们的据点挡了他们的财路吧?”
沐晟将信折好塞进怀里,忽然对阿里笑道:“看来你的同胞,也想尝尝公平交易的滋味。”他对骑兵道:“请使者到贸易站详谈,就说大明欢迎所有愿意好好做生意的朋友。”
夕阳西下时,贸易站的灯盏次第亮起。王掌柜的瓷器铺前挤满了人,萨法维的贵族太太们正对着描金瓷瓶啧啧称奇;李师傅的铁匠铺里,阿里正跟着学淬火的法子,火星溅在两人脸上,映出同样专注的神情;伙房的烟囱里飘出羊肉汤的香气,混着新茶的清香,在据点的上空久久不散。
沐晟站在箭楼上,望着底格里斯河上渐渐升起的月亮,忽然想起朱元璋在信里写的话:“疆土不止于城郭,更在于人心归附。”他摸了摸怀里的信,又看了看据点里万家灯火般的光,忽然觉得,这比任何胜仗都更让人踏实。
夜色渐深,驼铃的叮当声还在远处响着,那是新的商队来了。据点的大门敞开着,门楣上的“明”字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像在对这片古老的土地说:从今夜起,这里有了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