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六年夏,鄱阳湖口的风带着一股子咸腥气,卷着芦苇荡的潮气扑面而来,吹得朱元璋军帐外的“朱”字大旗猎猎作响。帐内烛火通明,映着满墙的舆图,图上密密麻麻插着各色小旗——红的是朱军,黑的是陈军,黄的则是标记着粮草、水源的要害处。
“哐当”一声,常遇春将手里的铜酒爵往案上一砸,酒液溅出大半,在舆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大帅!陈友谅那厮都快把船堵到湖口了,还等什么?末将愿带五千精骑,先去撕了他的先锋营!”他膀大腰圆,盔甲上的鳞片被烛火照得发亮,说话时唾沫星子溅到案上,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朱元璋正用手指点着舆图上的康郎山,闻言抬眼,眸子里没什么波澜,只淡淡道:“先锋营是张定边的‘铁甲卫’,你知道他的底细。”
常遇春梗了一下,挠了挠头。谁不知道张定边是陈友谅的左膀右臂,一手使枪出神入化,麾下“铁甲卫”更是清一色的重骑兵,连马都披着重甲,寻常骑兵撞上,跟鸡蛋碰石头没两样。
“那也不能就这么耗着!”旁边的徐达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这是朱元璋让人用琉璃打磨的稀罕物,专为他看舆图做的——沉声道,“陈友谅的楼船比咱们的大出三倍,真等他顺流冲过来,咱们的小船根本顶不住。”他手指划过图上的浅滩,“依我看,得先把他引到浅水区,断了他的退路。”
“引?谈何容易。”李善长捻着山羊胡,叹了口气,“陈友谅这次带了六十万大军,号称百万,光是楼船就有上百艘,他巴不得咱们主动撞上去。”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刚收到的消息,张士诚那老狐狸派了人往安庆去,说是要‘观战’,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朱元璋接过密信,信纸粗糙,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透着股商人的精明——张士诚果然在打渔翁得利的主意。他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炭盆里,火苗“腾”地窜了一下,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张九四那点心思,无非是想等咱们两败俱伤。告诉徐达,让庐州的守军再往高邮挪挪,给张士诚递个信,就说我军粮草快够不着了。”
“大帅是想……”李善长眼睛一亮。
“让他再等等。”朱元璋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等他想动的时候,陈友谅这边的仗,该结束了。”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亲卫统领郭英掀帘而入,甲叶碰撞得叮当作响:“大帅!陈军先锋营动了!张定边的‘铁甲卫’已经过了湖口,正在对岸扎营,还派了人喊话,说……说要您自缚请降,饶咱们全军不死。”
“放他娘的屁!”常遇春“嚯”地站起来,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末将这就去把那喊话的舌头割下来!”
“坐下。”朱元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转向郭英,“喊话的人呢?”
“被弟兄们揍了一顿,捆在帐外呢。”郭英道,“是个斜眼的小校,嘴里不干不净的,说陈汉王说了,您要是肯归顺,封个‘江淮侯’当当。”
“江淮侯?”朱元璋笑了,笑声在帐内回荡,带着点说不清的寒意,“陈友谅倒是大方。把人带进来。”
片刻后,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汉子被拖了进来,他穿着陈军的灰布甲,斜着的左眼恶狠狠地瞪着朱元璋,嘴里还骂骂咧咧:“朱重八!别给脸不要脸!我家汉王的楼船一到,你们这些泥腿子全得喂鱼!”
常遇春抬脚就要踹,被朱元璋拦住。他蹲下身,看着那小校,语气平淡得像在拉家常:“张定边让你来的?”
小校梗着脖子:“是又怎样?我家将军说了,三日之内不投降,就踏平你们的营寨!”
“哦?”朱元璋从案上拿起一块没吃完的麦饼,递到他嘴边,“饿了吧?先垫垫。”
小校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会是这待遇,下意识想躲,却被郭英按住了后颈。麦饼的香气钻进鼻腔,他肚子“咕噜”叫了一声,终究没忍住,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饼渣掉得满身都是。
“回去告诉张定边,”朱元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渣子,“三日之后,我在康郎山摆酒,请他来喝庆功酒。”
小校噎得直翻白眼,好不容易咽下去,啐了一口:“做梦!”
郭英直接将他拖了出去。帐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徐达忽然道:“大帅是想借这三日做文章?”
“不错。”朱元璋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在康郎山与左蠡山之间的狭窄水道,“陈友谅的楼船大,吃水深,这水道刚够两艘并行。我让人在水底打了暗桩,表面用芦苇盖着,只要他敢往里冲……”
“就会搁浅!”常遇春接话,眼睛亮起来,“到时候咱们的小船从两侧抄过去,烧他个片甲不留!”
“没那么容易。”李善长摇头,“陈友谅麾下有个叫罗昭的谋士,据说极擅水战,未必看不出水道有问题。”
“那就让他看出点‘破绽’。”朱元璋微微一笑,“常遇春,你带三千人,明早去水道口挑衅,只许败,不许胜,把他们往康郎山引。记住,让弟兄们多带些伤号回来,越狼狈越好。”
“败?”常遇春脸都憋红了,“末将这辈子就没学过怎么败!”
“学不会也得学。”朱元璋拍了拍他的肩,“这不是真败,是把鱼饵挂得更诱人些。”他转向徐达,“你带‘火牌军’去左蠡山埋伏,船上多备硫磺、桐油,等陈军进了水道,就顺流放下火筏。”
徐达点头应下,又问:“那庐州方向……”
“留冯胜盯着就行。”朱元璋道,“张士诚那点胆子,没看到实打实的好处,不敢动。”
正说着,帐外又来报,说俞通海从水师营回来了。不多时,一个浑身湿透的汉子掀帘而入,他刚从船上下来,盔甲上还滴着水,手里捧着个水囊:“大帅,陈军的楼船真邪乎,最大那艘‘混江龙’,甲板上能跑马,还架着二十门铜炮,刚才试了一炮,把岸边的石头炸得粉碎!”
“铜炮?”李善长皱眉,“他们哪来这么多铜?”
“抢的呗。”俞通海抹了把脸,“从洪都府的官库里搬的,听说还熔了不少百姓的铜器。这趟去侦查,见着不少陈军的粮船泊在南湖嘴,防卫倒不算严。”
朱元璋眼睛一动:“粮船有多少?”
“约莫百十来艘,看旗号是陈友仁的‘巡粮营’在守。”
“好。”朱元璋在舆图上圈出南湖嘴,“俞通海,你带二十艘快船,今夜就去劫粮船。不用多,烧个二三十艘就行,动静越大越好。”
“得令!”俞通海精神一振,转身就往外走,脚步轻快得不像刚在水里泡了大半天。
常遇春看着他的背影,急得直搓手:“大帅,那我呢?就只能装孙子挨打?”
“不然呢?”朱元璋挑眉,“你要是能让张定边的‘铁甲卫’追着你跑,这功就算你的。”
“那有何难!”常遇春胸脯一拍,“明日末将保证让他们追出三里地!”
帐内众人都笑起来,连日来的紧张气氛消散了些。朱元璋看着眼前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有莽直的常遇春,沉稳的徐达,足智多谋的李善长,还有水性过人的俞通海——忽然觉得,就算陈友谅的楼船再大,又有何惧?
“都去准备吧。”他挥了挥手,“记住,陈友谅要的是速胜,咱们就跟他耗,耗到他心浮气躁,耗到他露出破绽。”
众人领命离去,帐内只剩朱元璋一人。他重新看向舆图,指尖在“鄱阳湖”三个字上久久停留。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三日后的康郎山,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他不知道,但他清楚,这一战,不仅要赢,还要赢得让天下人看看,他朱元璋,不是什么泥腿子,而是能撑起这乱世的脊梁。
夜风从帐帘缝隙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远处传来陈军营地的号角声,呜呜咽咽,像是在催命。朱元璋拿起案上的剑,拔出半截,寒光映着他的脸,眼神锐利如鹰。
“来吧。”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鄱阳湖对岸的宿敌下战书,“看看谁才是这天下的主。”
帐外,亲卫们握着刀戟,警惕地盯着黑暗深处,甲叶上的反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芦苇荡里的虫鸣忽然停了,只有风穿过营寨的声音,像无数看不见的兵卒,在暗处屏息等待。大战的气息,已浓得化不开,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破这死寂,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