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依旧在油腻的水池和冰冷的院子里轮转。洗碗的活计没有丝毫变轻松,老板的呵斥依旧刺耳,腰背的酸痛和手指的裂口仍是每晚的忠实伴侣。生活这张沉重的磨盘,依旧吱吱呀呀地碾磨着时间。
但有些东西,在陆平的身体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如同被冰雪覆盖下的种子,悄然发生着变化。这些变化并非惊天动地,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却像涓涓细流,一点点冲刷着他疲惫麻木的感官。
最明显的是睡眠。不再是昏沉沉的、被疲惫强行拖入的黑暗。现在,当他结束一天的劳作和那越来越久的站桩(虽然姿势依旧别扭,疼痛依旧),倒在硬板床上时,疲惫依旧像潮水般涌来,但这潮水似乎变得“清澈”了。他不再被冰冷流水线或医院消毒水的噩梦反复纠缠,更多是沉入一种无知无觉的、深沉的黑暗。醒来时,虽然身体依旧酸痛,但头脑却有种久违的清明感,像被冰冷的井水冲洗过。那种都市打工时如影随形的、仿佛永远也睡不够的昏沉感,减轻了许多。
接着是胃口。以前在城里,累到极致时反而吃不下东西,靠方便面或面包胡乱对付。现在不同了。无论白天在面馆吃了多少,晚上回到老屋,尤其是站完桩后,一种强烈的、纯粹的饥饿感就会准时袭来。不是那种油腻反胃的感觉,而是身体深处发出的、对食物最原始的需求。一碗寡淡的白粥,几颗煮得软烂的土豆,甚至是他自己蒸的硬邦邦的馒头,都能吃得格外香甜,胃里暖融融的,仿佛每一粒米、每一口汤都被身体贪婪地吸收进去。
然后是力气。这变化最不起眼,却最让陆平感到踏实。在面馆洗碗,那些装满油腻碗碟的沉重塑料筐,以前搬起来总要咬紧牙关,腰背嘎吱作响,放下时手臂酸麻。现在,他依旧觉得沉,腰背依旧会痛,但似乎…没那么吃力了?手臂在端起筐子时,多了一点点说不清的“韧”劲,腰背在发力时,也多了一点点支撑感。有一次,后厨的胖子厨师失手把一大袋面粉滑落,眼看就要砸到旁边摞得高高的碗碟,陆平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上前(动作笨拙,毫无章法),双手猛地托住沉重的袋底。面粉袋稳稳停住,碗碟安然无恙。胖子厨师松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嘿,小子,劲儿不小啊!”陆平只是喘着粗气,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臂,没说话。他自己清楚,不是力气突然变大了,而是身体在承受重物时,似乎更懂得如何“用”力了,像是无形中多了一点协调和支撑。这感觉,隐隐和他站桩时追寻的“整”有点模糊的关联。
还有就是对寒冷的耐受力。老屋依旧四面透风,寒冬腊月,屋里屋外一样冷。以前下班回来,冻得浑身哆嗦,恨不得裹着被子缩在床上。现在,虽然也冷,但那种刺骨的、仿佛要冻到骨髓里的感觉减轻了。站桩时,刚开始依旧冻得发抖,但只要那股微弱却清晰的温热感从脚底升起(他现在能更主动地找到那种“松沉”的状态去引导它了),就能很快驱散寒意。即使练完一身汗,被冷风一吹,也不像以前那样容易打寒颤了。身体内部,似乎点起了一个小小的火炉。
这些变化,缓慢而真实。它们没有让陆平变得力大无穷,身轻如燕,更没有让他看懂那些依旧模糊的拳谱图谱。他打出的“撑捶”依旧软绵绵,毫无力道;“劈山掌”也徒有其形。邻居王婶看到他早上在院子里冻得脸色发青地站着,依旧会摇头叹气:“这孩子,犟!”
但陆平自己知道,不一样了。
最直观的证据,是**手指上的裂口**。长期浸泡在洗涤剂里,加上冬天的干燥,他的指腹和虎口裂开了好几道深深的血口子,沾水就疼得钻心。以前,这些裂口好得很慢,总在快愈合时又因为洗碗而裂开。但最近,他惊讶地发现,裂口愈合的速度似乎快了一些。虽然洗碗时依旧疼,但收工后清洗干净,抹上一点廉价的蛤蜊油(这还是王婶看他可怜塞给他的),第二天早上起来,裂口边缘的皮肉就收紧了,颜色也淡了些。这微不足道的细节,却让他感受到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顽强的生命力在复苏。
这天晚上,他结束站桩,拖着依旧酸痛但暖融融的身体回屋。煮面时,手指不小心碰到滚烫的锅沿,“滋啦”一声轻响。他猛地缩回手,指尖瞬间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
他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到嘴边哈着气,目光却落在了墙上父亲那张褪色的黑白照片上。照片里的青年眼神锐利,姿势挺拔。
陆平看着自己通红的指尖,又看看照片,再看看桌上那本翻旧的拳谱。一股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是酸楚,是疲惫,但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和踏实。
功夫没有让他飞檐走壁,但它让他的觉睡得更沉了,饭吃得香了,搬重物时腰背似乎挺直了一点,耐冻了些,连手上的伤口也好得快了些。
这大概就是父亲笔记里,那位师父说的“拳在生活,不在架”?
陆平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在这个空寂的老屋里,那本泛黄的拳谱和院子里笨拙的坚持,像一簇微弱却顽强的火苗,不仅温暖了他冰冷的四肢,也一点点烘烤着他那颗被生活冻得有些麻木的心。
他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氤氲的蒸汽模糊了视线。他大口吃了起来,面条很烫,但他吃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