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巢的冲天烈焰,不仅焚尽了袁绍大军的粮草辎重,更彻底点燃了河北军团积压已久的恐慌与绝望。主帅昏聩,根基被毁,大将倒戈,这接连的噩耗如同瘟疫般在庞大的军营中肆虐,军心士气顷刻间土崩瓦解。
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勉强穿透官渡战场上空的硝烟与尘霾时,映照出的已是一副末日般的景象。曾经旌旗蔽日、连营数十里的袁绍大营,此刻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失去指挥的士卒如同无头苍蝇,有的丢盔弃甲,向北亡命奔逃;有的则趁机哄抢营中遗留的财物,甚至为争夺些许钱帛而自相残杀;更多的则是茫然失措地聚在一起,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每一个人的心脏。
曹操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冷漠地注视着这片崩溃的海洋。他身后的曹军将士,虽然同样疲惫不堪,血染征衣,但眼中却燃烧着胜利者的炽热光芒。一夜之间,攻守易形,强弱逆转!
“传令各部,出击!”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养精蓄锐已久的曹军生力军,如同出闸的猛虎,呐喊着冲入混乱的袁军大营。战斗,已经变成了单方面的清剿与追击。失去了有效指挥和抵抗意志的袁军,成建制地放下武器,跪地请降。也有部分忠勇的袁军将领试图收拢部队断后,但在曹军凌厉的攻势下,很快便被淹没、击溃。
溃败,演变成了一场灾难性的屠杀与俘虏。曹军先后歼灭和俘虏的袁军人数,迅速累积到了一个天文数字——七万余人!面对如此庞大的降卒,以及自身同样紧张的粮草压力,一个残酷的决定被下达:坑杀。凄厉的哀嚎与绝望的咒骂在官渡的旷野上回荡了数日,泥土掩埋了生命,也掩埋了袁绍争霸中原的野心。鲜血浸透了这片土地,其惨烈景象,令见惯了生死的宿将亦为之侧目。
在这片混乱中,一个特殊的人物被带到了曹操面前——沮授。他被发现时,并未随波逐流地逃亡,亦未投降,而是试图整顿溃兵,却被混乱的人潮冲散,最终力竭被擒。他衣冠不整,发髻散乱,但腰杆却依旧挺得笔直,脸上带着兵败被俘的屈辱,却并无惧色。
曹操看着这位曾多次让自己头疼的河北智囊,心中感慨万千。他亲自上前,解开了沮授身上的束缚,叹道:“公与,袁本初无谋,不用君计,乃至有此败。今丧乱过纪,国家未定,方当与君共图之。”
这是赦免,更是招揽。
然而,沮授却猛地抬起头,目光直视曹操,声音虽然沙哑,却异常坚定:“叔父、母、弟,悬命袁氏,授无心求生!若蒙明公恩惠,速死为福!”
曹操闻言,神色动容。他见识过太多摇尾乞降之辈,如沮授这般国士风范,宁死不事二主者,实属罕见。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更加敬重。
“真国士也!”曹操慨叹,下令道,“将沮公与带下去,好生看顾,不得怠慢!待他日平定河北,再议此事。”他仍存着收服此人之心。
与曹军大营的肃杀和受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袁绍的仓惶北遁。
在亲信将领和八百余骑拼死护卫下,袁绍抛弃了象征他权柄的仪仗、印信,如同丧家之犬,一路向北狂奔。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一次后方传来马蹄声,都足以让这支小小的逃亡队伍惊出一身冷汗。袁绍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面如死灰,往日的雍容华贵荡然无存,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无尽的悔恨。
“悔不听田元皓之言!致有今日之辱!”行至一相对安全处,袁绍环顾身边仅存的寥寥心腹,终于忍不住捶胸顿足,悲声长叹。田丰当初力谏不可轻启战端,当稳固后方,持久缓图,言犹在耳,如今却字字成谶!若非自己一意孤行……
侍立在侧的逢纪,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与田丰素来不睦,深知若袁绍因此悔悟,重新启用田丰,自己在河北的地位将岌岌可危。他凑近一步,低声道:“主公,田丰在临淄,听闻主公兵败,抚掌大笑,言道‘果不出吾之所料’!其欣喜之状,溢于言表,此等狂悖之徒,心中岂有主公?”
这无疑是落井下石,火上浇油!
袁绍本就因兵败而羞愤交加,闻听此言,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田丰那张刚直不阿、屡次犯颜直谏的脸,仿佛正在嘲笑他的失败。那点刚刚升起的悔意,瞬间被强烈的羞恼和迁怒所取代。他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猛地一拳砸在车辕上:“匹夫安敢笑我!传令!将田丰下狱!待我回邺城,再做处置!”
一道冰冷的命令,决定了另一位河北忠臣的命运。
曹操入驻了袁绍那已被搬空、略显凌乱的中军大帐。胜利的喜悦沉淀之后,是繁杂的善后事宜。清点缴获,整编降卒,安抚地方,千头万绪。
然而,一件更为棘手的事情被呈报上来。几名文吏在清理袁绍遗留的文书档案时,发现了一大箱密封的信件。打开一看,尽是从许都以及曹军内部某些官员、将领暗中传递给袁绍的密信!其中不乏向袁绍输诚表态、泄露军机、甚至承诺内应者!
帐内气氛瞬间凝重起来。这些信件,就像一颗毒瘤,揭露了己方内部的不稳与背叛。诸将皆怒,纷纷请命,要求按图索骥,将这些吃里扒外之徒揪出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曹操拿起几封信,缓缓翻看,面色阴沉不定。他能想象到,在官渡之战最艰难的时刻,这些人在背后是如何动摇,如何为自己准备后路。愤怒的火焰在他胸中燃烧。
但,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下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忠心耿耿的将领,也看到了那些新近投降、神色尚且不安的张合、高览等人。此刻,大局初定,但天下未安,河北未平,内部更需要的是稳定,是凝聚。
他沉默良久,脸上的怒容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超越个人恩怨的考量。
他猛地站起身,抱起那一大箱足以在内部掀起腥风血雨的信件,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大步走到帐外的空地上。
“当此危难之际,人各有志,孤亦不能自保,况他人乎?”他环视周遭闻讯聚拢过来的将士和僚属,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豁达与宽容。
说罢,他下令点燃火把,亲手将那箱信件投入熊熊烈火之中!
竹简和绢帛在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曹操复杂难明的脸庞,也映照着台下无数人震惊、释然、乃至感激的眼神。
这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通敌的证据,更是许多人悬在心头的一块巨石。它以一种无比强势而又宽宏的姿态,宣告了既往不咎,安抚了那些曾经动摇的“反侧者”。这一举动,比任何严刑峻法都更能收拢人心,巩固内部。
荀攸、郭嘉等心腹谋士在一旁看着,眼中流露出叹服之色。这才是雄主的气度与权谋。
曹操望着腾起的青烟,目光似乎穿越了空间,投向了遥远的北方。袁绍虽败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河北的广袤土地和世家大族,依然奉袁氏为主。接下来的征战,或许不再有官渡这般惊险,但同样不会轻松。
而此刻的临淄,因袁绍大败而归和一道下狱的命令,也正被另一种紧张与恐慌的氛围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