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炭翁的驴车碾过朱雀大街的积雪,车辕吱呀呀地哼着老调,悬在车侧的灯笼被寒风扯得左右乱晃,昏黄的光晕里,簌簌飘落的雪粒子都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橘。
老翁眯起眼望向宫墙深处,今儿个是腊八,按例宫里该是张灯结彩、暖意融融的,可那永宁宫的方向却黑漆漆一片,像张沉默张开的嘴,吞掉了周遭所有的光亮。
“听说了么?昨儿后半夜,太妃娘娘突然犯了急病,头发竟一夜掉光了......”
茶摊上,两个裹紧棉袄的更夫凑在一处,压低了声音嚼着舌根。
热气从豁口的粗瓷碗里腾起来,模糊了他们脸上惊惶的神色,倒让那些话更添了几分诡异。
老翁正想往前凑凑,听得更真切些,驴子却突然受惊似的扬起前蹄,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
他急忙攥紧缰绳,抬眼望去——
一队黑甲卫正踏雪疾驰而来,铁甲碰撞的脆响刺破了雪夜的宁静。
为首的将军怀里,似乎抱着个裹在猩红绸缎里的物件,被风掀起的一角下,隐约露出半截青白的小手,指节蜷曲着,像朵将谢的梅。
“造孽哟......”老翁摇头叹气,眼角的皱纹里积了些雪粒。
话音未落,雪幕中突然冲出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马背上那袭红裙红得灼眼,比车辕上的灯笼还要鲜亮几分。
马蹄踏过之处,积雪竟泛出淡淡的诡异蓝光,像撒了一地碎裂的星辰。
茶摊上的更夫们手里的破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热粥泼在雪地里,腾起一阵白汽。
“是......是残蝶阁主!”其中一个声音发颤,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
南昭的裙摆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硬挺挺的,可怀里的药包却捂得严严实实。
那是她刚从太医院抢来的千年雪灵芝,根须上还凝着冰碴,隔着厚厚的油纸,都能感觉到那股刺得掌心发疼的寒凉。
“让开!”
她扬鞭抽向挡路的灯笼,竹骨碎裂的轻响里,火星子溅到路旁卖腊八粥的摊子上,干枯的柴火遇火即燃,顿时腾起半人高的火焰。
摊主正要跳起来骂娘,眼角余光却瞥见又一匹骏马踏雪而来,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衣摆下隐约露出半截染血的绷带,暗红的血迹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痕。
“是......摄政王殿下......”摊主的骂声卡在喉咙里,腿一软,“噗通”跪进了雪堆,溅起的雪沫子落了满襟。
萧泽琰的唇色比脚下的雪还要白,唯有心口处隐隐透出一点妖异的金光——那是蛊母即将破体而出的征兆。
他的缰绳堪堪擦过南昭的马鞍,那只缺了截小指的手突然探出,精准地抓住了她怀里的药包:“没用的......雪灵芝只能暂缓一时,解不了根。”
“松手!”
南昭扬鞭抽在他手背上,立刻泛起一道醒目的血痕,渗出血珠,在雪光里红得刺眼。
“我妹妹要是活不成,我就让你全大梁的太医都给她陪葬!”
街角突然传来孩童清脆的嬉笑。
几个戴虎头帽的小娃娃正围着雪人拍手,其中最胖的那个突然指着南昭的方向,奶声奶气地喊:“娘亲快看!红衣娘娘的裙子在发光呢!”
南昭猛地低头,只见裙摆上沾着的蓝血不知何时活了过来,正顺着织物的纹理缓缓游走,渐渐织成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翅尖还闪着细碎的蓝光。
她心头一震,突然想起妹妹昏迷前气若游丝的话——
“姐姐,别找了......蛊母早就在血脉里了啊......”
萧泽琰的咳喘声越来越重,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南昭猛地勒马回转,腰间的红袖刀“噌”地出鞘,冰冷的刀锋抵住了他的咽喉。
“你早就知道解药是什么,对不对?”
雪粒子扑在刀面上,很快凝结成一层薄薄的霜。
萧泽琰的睫毛上也落了雪,像沾了层细盐,衬得那双眼睛格外黑,深不见底。
“是。”
他竟微微勾起唇角,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可你......会给吗?”
寒风卷着雪沫子掠过街角,将他的话撕成碎片,散在茫茫夜色里。
残蝶阁的飞檐终于刺破雪幕,在远处露出黛色的轮廓。
南昭却猛地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冲向旁边的暗巷,靴跟狠狠夹着马腹,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驾!”
萧泽琰几乎是本能地紧随其后闯入巷中,马蹄踏碎了满地薄冰,却在拐角处猛地勒马——
南昭的红裙铺展在雪地上,像一汪骤然泼洒的血,刺得人眼生疼。
她正半跪在地,用红袖刀的刀尖划开自己心口处的衣襟,银亮的刀刃陷进皮肉,鲜血顺着刀身蜿蜒而下,滴进身前的玉碗里,与捣碎的雪灵芝混在一起,搅出刺目的粉紫色。
“共生蛊既在你我血脉之间相连......”
她的指尖抖得厉害,唇边却漾着抹凄艳的笑,
“我的血,自然是最好的药引。”
巷口悬挂的灯笼突然齐齐熄灭,周遭瞬间坠入浓墨般的黑暗,唯有雪光映着两人交错的身影。
萧泽琰踉跄着翻身下马,雪地上立刻印下串串带血的脚印,他夺过玉碗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温润的玉,却只是将南昭狠狠按在冰冷的墙壁上。
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疯了?蛊虫已入心脉,这么做会要命的!”
“嘘......”
南昭突然抬手捂住他的嘴,指尖沾着的血蹭在他苍白的唇上,
“你听。”
寂静的雪夜里,远处残蝶阁的方向忽然飘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得像檐角的冰棱坠落——
是妹妹醒了。
萧泽琰的手骤然失了力气。
玉碗坠地的脆响在巷中回荡,他低头,将滚烫的前额抵在南昭染血的肩窝,急促的呼吸喷在她颈间,带着蛊毒发作的灼烫:“......为什么要这样?”
“腊八快乐,萧泽琰。”
南昭抬手扯开他的衣领,将碗中剩下的药渣狠狠按在他心口的金光处,那里的肌肤正随着蛊母的蠕动而起伏。
“活下去。”
雪越下越大,絮絮扬扬地落满两人肩头,仿佛要将这暗巷里的血色与喘息都温柔掩埋。
巷子深处,卖蒸糕的阿婆悄悄收回探出的脑袋,把蒸笼里最后一屉冒着热气的红豆糕取出来,用油纸仔细包好,轻轻放在巷口那对雪人中间——
左边的雪人戴着条红绸头巾,是方才从地上拾起的;右边的围着圈玄色腰带,像是谁匆忙间落下的。
两个雪人挨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在漫天风雪里,像对说不完悄悄话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