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尔泰斯特的书房笼罩在壁炉跳动的火光中。
国王坐在宽大的橡木书桌后,背后的墙上悬挂着泰莫利亚的蓝底金百合纹章。
他示意杰洛特和哈涅尔在对面坐下,动作里带着一种罕见的疲惫——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灵魂被反复碾压后的倦怠。
“雅妲醒了。”弗尔泰斯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出乎哈涅尔的意料。国王的声音低沉,但不再是之前那种破碎的嘶哑,“今天下午,她睁开了眼睛,叫了一声父王。”
杰洛特的猫瞳微微收缩:“她的意识……”
“清晰。完全清晰。”弗尔泰斯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一个银色相框的边角,哈涅尔瞥见相框里是一个金发小女孩的画像——年幼的雅妲,笑容灿烂如阳,“她记得一切。变成怪物时的记忆,杀人的记忆,痛苦的记忆……她都记得。”
国王停顿了很久,久到壁炉里一根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她哭了三个小时。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些死去的人。她问我她杀了多少人,我告诉她数字,她又问那些人的名字,我说我不知道。然后她继续哭,哭到昏过去。”弗尔泰斯特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御医说她现在的身体像八十岁的老妪,心脏脆弱得随时可能停止。诅咒剥夺了她大部分生命力,逆转仪式只是保住了她的灵魂,没保住她的健康。”
杰洛特点了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血缘诅咒的反噬总会留下痕迹。她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
“奇迹。”弗尔泰斯特重复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是庆幸还是嘲讽,“是的,是奇迹。但奇迹之后呢?她余生都要在病榻上度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愧疚的疼痛。我看着她,猎魔人,我看着我的女儿……我宁愿她继续恨我,继续诅咒我,也不愿意看她这样痛苦地活着。”
哈涅尔安静地听着。
他能从国王的声音里听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压垮这个男人的负罪感。
那不是君主对臣民的责任,是父亲对女儿的愧疚——一种无法用任何权力或财富弥补的愧疚。
“关于王宫里出现的怪物,”弗尔泰斯特转移了话题,但手指依然紧握着那个相框,“塞德里克派人清理了所有区域,一共找到了七十三具怪物尸体,包括水鬼、食尸鬼、蝠翼魔,甚至还有一只本不该出现在城市里的石化鸡蛇。它们的尸体正在由王室术士解剖研究。”
杰洛特向前倾身:“有发现吗?”
“混沌能量的异常活性,以及……”国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几块暗红色的晶体碎片,与杰洛特之前展示的那块类似,但更小,“这些晶体嵌入在部分怪物的脑部或心脏位置。术士说它们像某种……接收装置,或者说,共鸣装置。”
“接收什么?”哈涅尔忍不住问。
“不知道。”弗尔泰斯特合上铁盒,“但所有晶体都在希姆被消灭后失去了活性,变成了普通的石头。所以它们很可能与那个上古吸血鬼有关。至于希拉德……”国王的眼中闪过寒光,“他还躲在维吉玛的某个角落。我的人正在挨家挨户搜查,但这座城市的阴影太多了,足够一个懂魔法的人藏很久。”
杰洛特皱起眉:“您认为希拉德与尼弗迦德有关?”
“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一点。”弗尔泰斯特的声音冷了下来,“希拉德在成为我的顾问前,曾在尼弗迦德的奥森福特大学留学三年。他回国后引荐的几个学者朋友,后来被证实都是帝国的情报人员。还有,虚空教派的活动资金——根据财政大臣的追查,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南方,通过复杂的贸易网络洗钱后流入泰莫利亚。”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两人:“但我没有证据。至少没有能在外交场合拿出来的证据。恩希尔皇帝可以轻易否认一切,说那些钱是私人捐赠,说那些学者是独立研究,说希拉德只是个人行为。而我如果公开指控,就等于给尼弗迦德开战的借口——一个他们可能正在等待的借口。”
哈涅尔能理解国王的困境。
政治从来不是简单的黑白分明,尤其是涉及两个大国之间的博弈。
但另一个念头让他不安:“陛下,如果希拉德背后不是尼弗迦德,或者不只是尼弗迦德呢?”
弗尔泰斯特转过身,月光从窗外洒在他脸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什么意思?”
哈涅尔看了一眼杰洛特,猎魔人微微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说。
“希拉德使用的虚空仪式,那些晶体,希姆的苏醒……这些都不像是单纯的间谍活动或政治阴谋。”哈涅尔选择着措辞,“它们更像是某种……宗教性的、仪式性的行为。虚空教派寻找星海之钥,试图打开门。如果他们的目标不是帮助尼弗迦德征服泰莫利亚,而是某个更古老、更黑暗的东西呢?”
书房里安静下来。
只有壁炉的火苗在跳动,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弗尔泰斯特走回书桌后,重新坐下。
他的目光落在哈涅尔脸上,那种审视的目光让哈涅尔感到不安——这不是国王看臣民的眼神,更像是一个父亲在打量某个可能带来危险的人。
“告诉我,”弗尔泰斯特缓缓开口,“你的祖先被一个叫做魔苟斯的黑暗存在诅咒,那个诅咒延续了数千年,直到今天。”
“是的。”哈涅尔声音有些干涩,“我的祖先胡林·沙葛里安在泪雨之战中被魔苟斯俘虏。魔苟斯没有杀他,而是诅咒他活着见证家族的毁灭。那个诅咒确实延续了……很多代。”
“包括你?”弗尔泰斯特的问题直指核心。
哈涅尔沉默了。
他能感觉到戒指在发烫,似乎在提醒他什么。
最终,他选择说出部分真相:“我不知道诅咒是否还在我身上。但我知道,在我的故乡,胡林的子孙虽然受人尊重,但更多是……被忌惮。人们看我们的眼神里总是混合着钦佩和恐惧,仿佛我们随时可能带来灾祸。有些家族不愿与我们通婚,有些村庄不让我们留宿过夜。我们像行走的厄运象征。”
他说这些话时,声音平静,但杰洛特能听出其中的苦涩。
猎魔人太熟悉这种眼神了——变种人、怪物杀手、不祥之人,他自己也常年活在同样的目光中。
弗尔泰斯特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种属于君主的冰冷锐利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
他的手指再次抚摸那个银色相框,这一次,哈涅尔看清了国王的眼神——那是在透过相框里的雅妲,看着别的什么东西。
“忌惮。”弗尔泰斯特低声重复这个词,“因为你们身上带着某种……黑暗的印记?即使你们自己并没有选择它?”
“是的。”哈涅尔的声音更低了,“我的曾祖父一生行善,救治了数百人,但在他去世时,依然有人说‘那个被诅咒的老头终于死了’。我的父亲为了避免牵连他人,终身未娶,独自生活在森林的小屋里。而我……最后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
他苦笑了一下:“现在看来,宿命比我跑得快。”
弗尔泰斯特长久地看着哈涅尔。
壁炉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某种哈涅尔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共鸣?
一种同样背负着沉重罪孽的人之间的无声理解。
国王突然站起身,走到壁炉边,背对着两人。
他的肩膀微微下沉,那个在朝堂上永远挺拔的背脊,此刻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佝偻。
“雅妲以后也会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弗尔泰斯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火焰的噼啪声淹没,“即使我封锁消息,即使我杀掉所有知情者,谣言还是会流传。那个变成怪物杀人的公主,那个被诅咒的王室血脉……她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政敌攻击我的武器,成为史书上污秽的一笔。”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而我能为她做的,只是把她藏在深宫里,派最忠诚的人保护她,让她在愧疚和病痛中度过余生。就像你的祖先……就像你。”
哈涅尔突然明白了。
弗尔泰斯特在他身上看到了雅妲的未来——一个永远无法摆脱诅咒标签的人生,一个被世人既敬畏又排斥的存在,一个活在自己和他人的阴影中的灵魂。
这不是国王对陌生人的关心,这是一个父亲在另一个受害者身上投射的对女儿的爱与愧疚。
杰洛特也明白了。
猎魔人看着弗尔泰斯特,又看看哈涅尔,猫瞳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太了解这种命运的重压——他自己、希里、许多他帮助过的人,都活在类似的阴影下。
“我们要去仙尼德岛。”杰洛特打破了沉默,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务实,“特莉丝会安排我们见女术士集会的高层。我们需要了解虚空教派的真正目的,需要知道魔苟斯的诅咒是否真的跨越了世界,需要找出阻止这一切的方法。”
弗尔泰斯特点了点头,但目光依然停留在哈涅尔身上:“仙尼德岛是中立领土,但也不安全。女术士集会的内部斗争激烈,有些人为了知识或权力,什么都可以出卖。而且尼弗迦德在那里的眼线不少。”
他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皮袋,放在桌上推向杰洛特:“这里面有两枚王室徽章,可以在泰莫利亚的任何港口调用船只。还有一封信给岛上的泰莫利亚代表,他会为你们提供必要的帮助。”
然后,国王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绕过书桌,走到哈涅尔面前。
不是以君主对臣民的身份,而是以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姿态。
弗尔泰斯特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哈涅尔的肩膀,但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放在年轻人的手臂上。
这个简单的肢体接触,对泰莫利亚国王而言是极不寻常的。
“哈涅尔先生,”弗尔泰斯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带着重量,“你的旅程会很危险。虚空教派在寻找你,或者寻找你身上的东西。尼弗迦德可能也在暗中观察。而魔苟斯的阴影……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你可能是唯一能阻止它的人。”
他的手微微收紧,不是用力,而是一种……托付。
“杰洛特会保护你。”国王说,目光转向猎魔人,那眼神中的含义远比话语更丰富,“他是大陆最好的猎魔人,也是……一个会为他认为正确的事战斗到最后的人。”
杰洛特点头,没有任何承诺的言语,但那双猫瞳中的坚定已经说明一切。
弗尔泰斯特收回手,重新变回那个威严的君主:“一周后出发。在这期间,我会尽我所能清理维吉玛的阴影,给你们争取时间。但记住——无论你们在仙尼德岛发现什么,无论真相多么黑暗,活着回来告诉我。泰莫利亚需要知道敌人是谁,才能战斗。”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低到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也需要知道……我的女儿未来要面对什么。”
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
窗外,维吉玛的夜晚依然深沉。
但东方天际,已经隐约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的光。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浓重的时刻。
而旅程,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