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锚酒馆,二楼。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摩根坐在一张粗木椅子上,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如同被强行关回笼子的猛兽。
他面前桌上就摆着一瓶开了封的白兰地,酒香四溢,若是平日他早已迫不及待,但此刻他却看都没看一眼,一双虎目阴沉沉地瞪着正在不远处书桌前慢条斯理书写着什么的维拉。
他在等一个解释。
为什么阻止他?
索罗斯家近在咫尺,他带着兄弟们冲进去,杀他个人仰马翻,救出基利的家人,多么干脆利落!
可维拉似乎全然没感受到他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火和疑问,依旧不慌不忙地蘸着墨水,书写着信笺,偶尔还停下来检查一下字句。
一旁的亚斯克尔试图缓和气氛,嬉皮笑脸地凑到摩根旁边:“哎呀,摩根队长,消消气,来,尝尝这酒,可是新出的陈酿……”
他话没说完,摩根猛地转头,眼中凶光一闪,另一只手“哐”一声将腰间的佩剑连鞘拍在桌上,震得酒瓶都晃了晃。
亚斯克尔吓得一缩脖子,立刻举起双手后退:“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
赶紧溜到墙角,不敢再触这头怒狮的霉头。
终于,维拉将写好的信纸仔细折好,塞入一个牛皮纸信封,用火漆封缄。
她这才转过身,拿起桌上一块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目光平静地看向摩根。
“摩根队长,”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独特的慵懒,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来拉海顿,哈涅尔领主……并不知道吧?”
摩根脸色猛地一变,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但他立刻梗着脖子,嘴硬道:“那又怎么样!老子是来救自己兄弟的家人!难道还要先写份报告请示不成?!”
维拉对于他的暴躁并不意外,她拿起那封封好的信,走到摩根面前,将信递给他:“摩根队长,我劝你,还有你这几位兄弟,这几天就安安分分待在碎锚酒馆,哪里也别去。一切,等领主大人的指示。”
“为什么?!”摩根几乎是低吼出来,但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他天不怕地不怕,但唯独对那个年轻得过分、平日里看似平易近人的哈涅尔领主,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正因为哈涅尔几乎从未对他们这些下属真正发过火,那份深藏不露的威严才更让摩根心里犯嘀咕,摸不清底细。
维拉看着他色厉内荏的模样,忽然莞尔一笑,那笑容如同暗夜里绽放的玫瑰,带着一丝神秘和算计:“放心,摩根队长。你这次偷偷跑出来,擅自行动,说不定……非但不会受罚,反而会成为领主大人整个计划中,意想不到的……一环。”
摩根愣住了,完全不明白维拉这话是什么意思。
计划?
什么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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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卡伦贝尔领主府。
哈涅尔揉着眉心,看着面前一脸沧桑、眼中带着疲惫与浓浓担忧的老管家欧斯特。
这位自他“苏醒”便一直忠心耿耿跟随他的老人,此刻因为未能拦住摩根而深深自责,更担心摩根在拉海顿闹出不可收拾的大乱子。
哈涅尔叹了口气,他实在狠不下心去责备这位如同长辈般的老人,最终只是温和地说道:“欧斯特,事情已经发生,不必过于自责。去把基利和多尔叫来吧。”
很快,心神不宁的基利和面色凝重的多尔便来到了哈涅尔面前。
哈涅尔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摩根走的时候,带了几个人?都是谁?”
多尔看了一眼几乎失去思考能力的基利,代为回答:“回领主大人,摩根队长带了四个人,是瘸腿老杰克、独眼隆、快刀文森,还有疤脸。”
哈涅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都是摩根以前当匪首时最信任、也最悍勇的核心手下。
他立刻转向一旁待命的侍卫长布雷恩,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布雷恩,立刻挑选十名最精锐、最可靠的护卫,准备好马匹和武器,我们连夜出发,赶往拉海顿!”
“是!领主大人!”布雷恩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领命而去。
哈涅尔这才看向浑身颤抖、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基利,走到他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沉稳而坚定:“基利,留在卡伦贝尔,看好我们的家,看好我们的工坊。放心,我亲自去拉海顿,一定会救出摩根,也一定会把你的家人安全带回来!我向你保证!”
基利看着领主那年轻却仿佛能承载一切重担的眼神,泪水再次涌出,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哈涅尔没有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出房间。
夜色中,火把迅速被点燃,马蹄声在卡伦贝尔的寂静中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一支由哈涅尔亲自带领的小队,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北方那座繁华而暗藏汹涌的港口城市——拉海顿,疾驰而去。
维拉的信使带着那封火漆信,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策马冲出了拉海顿,奔向卡伦贝尔。
只是他注定要与连夜北上的哈涅尔擦肩而过。
而碎锚酒馆内的摩根,还在纠结于维拉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焦躁却又不得不按捺下来,等待着未知的指示和命运的转折。
拉海顿领主府,那间华美的卧房内外,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成了两个世界。
门内,莉安娅的哭喊声已经变得嘶哑无力,从最初激烈的抗争、摔砸东西的脆响,逐渐变成了绝望而持久的啜泣与哀求,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断断续续地穿透厚重的门板。
门外,走廊里依旧肃立着忠诚的护卫和低眉顺眼的侍女,但空气中弥漫的压抑感几乎令人窒息。
老管家卡尔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声无言的叹息。
而在书房内,拉海顿的主人阿德拉希尔领主,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端坐在他那张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沉木大椅上。
他面前的公文堆积如山,但他手中的羽毛笔却久久未曾落下。
女儿那隐约可闻的、令人心碎的哭声,像一根根细针,持续不断地扎在他的耳膜上,刺在他的心尖。
他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但是,他没有动。
执掌拉海顿权柄数十年,从一个需要看人脸色的小领主成长为南方举足轻重的实力派,阿德拉希尔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关键时刻,心软是最大的致命伤。
该狠下心的时候,他必须比任何人都要无情。
印拉希尔抛出的筹码——一个刚铎议会的正式席位,实在太诱人了。
这不仅仅是他个人政治生涯的巅峰,更是他的家族奋斗了数百年都未曾触摸到的、刚铎真正核心权力圈的门槛!
这意味着他的后代将不再是偏安一隅的地方贵族,而是能影响王国命运决策的顶级门阀!
这是足以让家族荣耀延续数代的巨大机遇,相比之下,个人的情感、女儿的眼泪,又算得了什么?
在他的权衡天平上,一边是女儿的幸福,另一边是家族的百年基业与无上荣光。
砝码的重量,早已倾斜得无可挽回。
“莉安娅……我的女儿……”阿德拉希尔在心中默念,眼神复杂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但随即被更深的冷酷所覆盖,“你会明白的,父亲是为了你好,为了整个家族好。嫁给多拉姆,你就是未来议长的夫人,是整个刚铎最尊贵的女人之一……这份荣耀,足以抵消一切个人的委屈。”
他强行将脑海中女儿梨花带雨的脸庞驱散,深吸一口气,重新将目光聚焦在眼前的公文上。
那隐约的哭声依旧存在,却仿佛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他握紧了羽毛笔,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在他看来,多拉姆品行再不堪,他背后所代表的印拉希尔家族的身份和地位,就足以“配得上”他女儿的牺牲。
这桩婚姻,是一场交易,一场他经过精密计算后,认定稳赚不赔的政治投资。
至于莉安娅的幸福?
在那滔天的权势和家族的辉煌未来面前,似乎成了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微不足道的代价。
书房内,只剩下羽毛笔划过羊皮纸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拉海顿港永不停歇的海浪声,共同掩盖了一位父亲内心深处,那声无人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