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阿德拉希尔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提问,哈涅尔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改变,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不疾不徐地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借此短暂的空隙整理着思绪,也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更加从容。
放下茶杯,他迎向阿德拉希尔探究的目光,声音平稳而清晰:“阿德拉希尔领主,您是一位睿智的长者,也是一位成功的统治者。那么,您想必比任何人都清楚您如今的处境。”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事实的冷静:“您作为南方贵族的代表人物,在拉海顿乃至整个刚铎南部都拥有极高的声望和影响力。这份力量,是您的根基,但也同样是您的枷锁。白城的那位陛下,即便您早已暗中表达了忠诚,成为了他信赖的‘心腹’,但尾大不掉、功高震主这类的顾虑,是刻在每一位君王骨子里的本能警惕。”
哈涅尔的话语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阿德拉希尔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
阿德拉希尔的眼神微凝,但没有打断,只是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些。
“将我发配到卡伦贝尔,这一手可谓精妙。”哈涅尔继续道,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赞赏,“名义上,卡伦贝尔仍是您的辖地,但将我这位哈多嫡系放在这里,等同于在您的势力范围内钉下了一颗显眼的钉子,变相削弱了您对这片区域的绝对控制权,更是在您身边放下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麻烦。陛下给您的指示,想必是既要监视我,确保我不会成为北方的借口或南方的隐患,又要‘控制’我,让我安于现状,但又不能留下任何明目张胆打压的把柄,以免落人口实,引发不必要的政治风波。我说得对吗,领主阁下?”
阿德拉希尔沉默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因为哈涅尔这番透彻的分析而变得更加凝重。
哈涅尔的话,几乎完全说中了他面临的微妙而尴尬的境地。
“所以,”哈涅尔给出了他的条件,也是他提出的解决方案,“我的提议很简单。明面上,我会是一个安分守己的领主。我的目光只会专注于卡伦贝尔那一亩三分地的重建与发展,我的手,绝不会主动伸向拉海顿,更不会参与南方贵族的任何内部事务。您可以向白城汇报,我正忙于应对领地的贫瘠和奥克的威胁,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仅如此,在一些适当的时候,我甚至会主动表现出一些困境——比如,物资的短缺,财政的紧张,或者遭遇一些小规模、不足以致命的麻烦。这些消息传到白城,会让陛下认为,您将我看管得很好,将我限制在了可控的范围之内,您的工作卓有成效。这,符合陛下的期望,也符合您的利益。”
“而在暗地里,”哈涅尔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合作的诚意,“我们则可以按照今晚达成的协议,携手合作。白兰地的利润,卡伦贝尔的发展,拉海顿的繁荣,我们可以争取一个双赢的局面。您得到了实利和安稳,我获得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我们各取所需,共同维持南方这片区域的……平静与繁荣。”
哈涅尔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平静地看着阿德拉希尔,等待着他的回应。壁炉的火光在两人脸上跳跃,映照出截然不同的神情——一个是年轻的沉稳与算计,一个是年长的权衡与审视。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阿德拉希尔的目光低垂,落在书桌的纹路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他在权衡,在计算哈涅尔这番话的可信度与利弊。
承认自己的困境,与一个被流放的、身负诅咒的年轻领主达成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无疑是一场政治冒险。
但拒绝呢?
继续维持目前这种紧绷而微妙的对峙,随时可能因为哈涅尔的不可控或白城的压力而崩盘,风险同样巨大。
时间一点点过去。
终于,阿德拉希尔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哈涅尔一眼,那眼神中之前的审视和试探,渐渐转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其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和……欣赏。
“莱戈拉斯·哈涅尔……”阿德拉希尔缓缓开口,第一次直呼了他的名字,“我不得不承认,你让我感到惊讶。你的眼光,你的头脑,远远超出了你的年龄。胡林的血脉……果然不凡。”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好吧。我认可你的判断,也接受你的提议。就按你说的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站起身,从书桌上拿起哈涅尔之前提交的那份物资清单:“这份清单上的东西,我会安排,分三次运往卡伦贝尔。第一次,会在十天内送达,主要是粮食和布匹,解决你们的燃眉之急。后续的,会根据情况陆续运抵。希望卡伦贝尔在你的带领下,真能如你所说,获得新生。”
“感谢您的支持,阿德拉希尔领主。”哈涅尔也站起身,行了一礼,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初步的合作框架,终于建立。
离开领主府,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宴会的喧嚣残留。
亚斯克尔早已在门外等候,见到哈涅尔出来,立刻殷勤地迎了上去。趁着四周无人注意,他鬼鬼祟祟地凑到哈涅尔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邀功的得意,将一枚冰凉的金属物件塞进了哈涅尔手中。
“大人!您看这个!”亚斯克尔的声音带着兴奋,“就是那个躲在柱子后面,脸色苍白的家伙煽动那帮蠢货找您麻烦的!我趁乱从他身上‘借’来的!”
哈涅尔摊开手掌,借着月光和远处灯笼的光晕看去。
那是一枚小巧但做工精致的银质纹章,形状像一面缩小的盾牌。
纹章的主体图案是一只被利箭贯穿喉咙、正在哀嚎的狼头,狼眼的雕刻尤其传神,充满了痛苦与怨毒。
纹章的边缘缠绕着荆棘的纹路。整个图案透着一股阴郁、残忍的气息。
哈涅尔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的轻松神色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他将纹章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狼嚎荆棘……”
他低声自语,眉头紧紧锁起。这个纹章,他似乎在某个不起眼的记忆碎片中见过,关联着一些并不愉快的传闻。
他没想到,在拉海顿,竟然就已经有人佩戴着这样的标记,并且似乎对他抱有明确的敌意。
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拉海顿的局势,看来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
明处的合作刚刚达成,暗处的阴影却已悄然浮现。
这枚意外得来的纹章,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预示着前路绝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