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吞噬一切的、绝对的黑暗。
石门合拢的沉闷回响还在耳膜深处震荡，外界所有的光线、声音，乃至那令人窒息的邪气压迫感，都被彻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原始的、属于地底深处的死寂和阴冷。空气凝滞，带着千年尘封的土腥气和岩石本身的凉意，吸入肺里，冰得人直打哆嗦。
只有李德全手中那柄幽蓝短刃，散发着唯一的光源。蓝光并不明亮，仅能勉强照亮身周几步的范围，光线边缘便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没，更显得这方寸之地如同怒海中的孤舟，飘摇不定。
“娘娘？娘娘！”福安带着哭腔的呼唤在狭窄的通道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李德全半跪在地，将林薇薇小心地靠放在冰冷的石壁上，指尖迅速搭上她的腕脉。触手一片冰凉，脉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绝。他眉头拧成了死结，又探了探她的鼻息，更是气若游丝。
“神魂损耗太巨，元气近乎枯竭……”李德全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从怀中摸索出一个仅有两指宽的小巧玉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清淡、却沁人心脾的药香瞬间驱散了些许周围的沉闷气息。他倒出一粒仅有米粒大小、通体莹白的丹丸，小心翼翼地掰开林薇薇毫无血色的嘴唇，将其放入她舌下。
“这是先祖留下的‘护心守神丹’，仅此一粒，希望能吊住娘娘一丝元气。”他解释道，语气中并无多少把握。此时的林薇薇，状况比在永巷破殿时还要糟糕百倍，那不仅仅是肉身的创伤，更是神魂本源近乎崩散的衰竭。
福安在一旁看得心胆俱裂，只能不停地用自己粗糙的手掌摩擦着林薇薇冰冷的手背，试图传递过去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丹丸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坚韧的暖流缓缓散开，护住林薇薇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脉，抚慰着那濒临破碎的神魂。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她长长的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
“娘娘！”福安喜极而泣。
林薇薇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在李德全手中短刃散发的蓝光上。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尤其是头颅，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铁钉反复穿刺，意识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她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几乎丧失，只能微弱地动了动嘴唇。
“还……没死……”气音般的声音，几乎消散在黑暗里。
李德全见她醒来，稍稍松了口气，但脸色依旧凝重：“娘娘，此地不宜久留。方才阵灵示警，提及西山龙脉支流与‘守山人’，这秘道应是通往彼处。但我们身后那东西绝不会轻易放弃，必须尽快离开。”
他站起身，短刃向前方探了探。蓝光照耀下，可见这是一条人工开凿的甬道，比之前进入“烛龙之鳞”的那段要宽阔些，足以让人直立行走，但依旧显得逼仄。脚下是粗糙不平的石阶，一直向下延伸，深入更幽邃的地底，不知尽头在何方。两侧石壁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壁画或刻痕，只有岁月留下的潮湿水痕和厚厚的尘埃。
“走。”林薇薇用尽全部力气，吐出这一个字。她知道自己此刻是最大的拖累，但停下，只有死路一条。
李德全不再多言，重新将她背起。他的身形不算魁梧，甚至有些清瘦，但此刻却异常稳当。福安连忙在一旁搀扶，三人再次启程，沿着无尽的石阶，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深渊。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一切。唯有那点幽蓝的光芒，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坐标。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被拉长、扭曲，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瘆人。偶尔有冰冷的水滴从头顶岩缝渗出，滴落在岩石或他们的肩头，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极致的寂静中，不啻于一声惊雷。
林薇薇伏在李德全并不宽阔的背上，颠簸之中，意识昏沉。护心守神丹的药力如同暖炉，勉强维系着她一丝生机，但神魂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依旧不断侵蚀着她的感知。她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令人绝望的黑暗，而是将全部心神用于内视。
体内的情况糟糕透顶。心口的生机之源黯淡得几乎看不见，那丝原本凝实了些许的气流也消散无踪。两缕净尘符更是如同风中残烛，光芒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只能勉强感知到它们还存在。定魂珠贴在胸口，传来一丝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如同寒冬里最后一点星火，守护着她即将溃散的神魂。
这一次，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这片永恒的黑暗里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半天。李德全的脚步依旧稳定，但呼吸明显粗重了许多。福安更是早已气喘吁吁，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
甬道似乎永无尽头，一直向下，向下。空气愈发潮湿冰冷，石壁上的水痕也越来越多，甚至在一些角落形成了细小的涓流。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地下水脉流淌的汩汩声，为这死寂的世界增添了一丝诡异的生机。
突然，李德全猛地停下了脚步！
“嘘！”他压低声音，短刃的光芒也瞬间收敛到最低。
福安吓得立刻屏住呼吸。林薇薇也强打精神，凝神感知。
前方，不再是单调的脚步声和水滴声。一阵极其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正从甬道深处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那声音，像是无数只脚在爬行，又像是某种东西在摩擦着岩石表面。
李德全将短刃缓缓前伸，蓝光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光芒所及之处，只见前方甬道的墙壁和地面上，不知何时，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如同苔藓般的暗绿色物质。那物质似乎在缓缓蠕动，“沙沙”声正是由此发出。更令人心悸的是，在这片暗绿色的“苔藓”中，镶嵌着无数颗米粒大小、散发着惨绿色幽光的点，如同无数只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光源的方向！
被发现了！
那暗绿色的苔藓仿佛活物般，感知到活人的气息，蠕动的速度骤然加快！一片片如同触手般的绿色菌丝从主体上剥离，贴着地面和墙壁，如同潮水般向他们涌来！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郁的、如同腐烂植物和腥泥混合的怪味！
“是‘噬灵苔’！小心，它能吞噬活物体内的生机与灵气！”李德全低喝一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他显然认得这东西。
他单手结印，口中念诵咒文，幽蓝短刃光芒一涨，一道凌厉的蓝色弧光斩向前方！
嗤——！
弧光扫过，冲在最前面的几片菌丝瞬间被斩断，化作几缕黑烟消散。但那暗绿色的苔藓主体只是微微一顿，更多的菌丝前仆后继地涌来，仿佛无穷无尽！而且，被斩断的菌丝消散后，那惨绿色的光点似乎更加明亮了！
“不行！数量太多！不能纠缠！”李德全当机立断，背着林薇薇，挥动短刃不断斩出蓝光开路，同时快步向前冲去！福安紧跟在后，吓得面无人色。
蓝光闪烁，菌丝不断被斩灭，但新的菌丝立刻填补上空缺。那“沙沙”声如同魔音灌耳，紧紧追随着他们。更可怕的是，随着他们的深入，两侧和头顶的石壁上，也开始出现这种噬灵苔，无数惨绿色的光点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将他们前进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困死在这里！
林薇薇伏在李德全背上，感受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挥刀时手臂传来的微微颤抖。她看着周围那无穷无尽的惨绿光点，听着那令人疯狂的“沙沙”声，一股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不！
她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刺痛让她昏沉的意识清醒了一瞬！她想起了那阵灵最后的意念——“龙气未绝”！
龙气……她体内那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龙气！
这噬灵苔吞噬生机与灵气，那它是否会对龙气有所反应？哪怕是极其微弱的龙气？
这是最后的尝试了！
她不再犹豫，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意志，不是去调动那近乎枯竭的力量，而是去“唤醒”那深藏于血脉深处、与这山河地脉隐隐相连的一丝本源龙气！这无关修为，更像是一种身份的宣告，一种本质的呼唤！
她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只是凭着一种本能，将全部的精神，所有的求生欲望，都倾注于那一点微乎其微的感应之上！
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万年。
就在冲在最前面的菌丝几乎要触碰到李德全衣角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无质、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古老气息的波动，以林薇薇为中心，极其微弱地荡漾开来！
这波动是如此之弱，甚至无法用肉眼或灵觉清晰捕捉，但它的“质”，却高高在上，凌驾于凡俗！
奇迹发生了。
那汹涌而来的暗绿色菌丝，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一滞！上面那些惨绿色的光点疯狂闪烁，流露出一种本能的、源自生命层次的恐惧与迟疑！就连后方那大片大片的噬灵苔主体，蠕动的速度也明显减缓了下来！
它们……在畏惧！
畏惧这丝微弱到极致的龙气！
“走！”林薇薇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喊道。
李德全虽不明所以，但反应极快，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短刃蓝光大盛，猛地向前一冲！那些停滞的菌丝竟下意识地向两旁收缩，让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三人不敢停留，拼命向前狂奔！
身后的“沙沙”声再次响起，那些噬灵苔在短暂的畏惧后，似乎又被吞噬的本能驱使，重新追了上来。但就这么一耽搁，他们已经冲出了这片最为密集的区域。
前方的甬道逐渐变得干燥，石壁上的噬灵苔也越来越少。又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沙沙”声彻底消失，三人才力竭般地停下，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
李德全放下林薇薇，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刻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虽然微弱却本质极高的威压。
“娘娘，您刚才……”
林薇薇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虚弱地闭上了眼。刚才那一下，几乎耗光了她最后的精神，此刻连说话的意念都提不起来了。胸口定魂珠传来的暖意，成了她与世界唯一的联系。
福安更是瘫在地上，只剩下喘息的份。
休息了片刻，李德全重新背起林薇薇，三人继续前行。之后的道路平静了许多，再未遇到类似噬灵苔的诡异之物。只是甬道依旧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就在连李德全都开始怀疑这秘道是否真的通往生路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不同——不再是永恒的黑暗，而是隐隐透来一点极其微弱的、自然的灰白之光！
有光！
三人精神都是一振，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光线越来越亮，空气也变得更加清新，甚至能闻到泥土和草木特有的气息。终于，他们走到了甬道的尽头。
出口并非敞开的门户，而是被密密麻麻的藤蔓和灌木丛遮蔽着，只有些许天光从枝叶的缝隙中透入。李德全用短刃小心地割开藤蔓，率先钻了出去，随后将林薇薇和福安也拉了出来。
重见天日！
此刻似乎是黎明时分，天色灰蒙蒙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们身处一座山林的斜坡上，四周是茂密的树木和及膝的荒草，空气湿冷，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甘甜。
回头望去，那秘道的出口隐藏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布满青苔的石缝之下，若非亲历，绝难发现。
他们真的逃出来了！从那个地狱般的宫城，逃到了这西山之中！
然而，还没等他们来得及庆幸，李德全的目光猛地投向山下远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在秘道中还要难看！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透过朦胧的雨雾和层层山林，隐约可见远方山坳之间，竟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以及……一座临时搭建的、规模不小的营寨轮廓！
那不是官军的营寨。旗帜看不分明，但那股隐隐传来的、混杂着煞气与一丝若有若无邪气的氛围，让李德全瞬间做出了判断。
“是叛军……或者说，是王振安排在外围，封锁西山的兵马！”他的声音干涩，“我们……并未完全脱离险境。”
刚刚逃离地底深渊，却又陷入了另一重罗网。
林薇薇靠在一棵湿冷的树干上，望着山下那一片不祥的火光，雨滴打湿了她苍白的面颊。她疲惫地闭上眼。
生路，似乎总是伴随着新的绝境。
而那阵灵口中的“守山人”，又会在何方？
（第九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