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落下之后,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不是外界风雪的寂静,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在那王座之上身影的话语间,被按下了暂停键。楚子航感到自己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并非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更高位阶存在的凝滞感。
恺撒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无声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远处王座上的那个轮廓,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冰。即便是骄傲如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无孔不入的威压,这与面对奥丁时的感觉截然不同。奥丁的威压是毁灭性的,带着钢铁与雷霆的酷烈;而此刻的威压,却是沉寂的、冰冷的,如同整个北极的重量都压在了肩头,带着一种规则的、不容置疑的绝对性。
楚子航推开了雪地车的车门。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与车内的暖气对冲,形成一股旋转的寒流。他没有看恺撒,目光始终锁定在那苍白王座之上。他迈步下车,踩在坚实的冰面上,积雪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尽管他的身体内部依旧空空荡荡,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痕。
他朝着冰渊的边缘走去,朝着那座白骨宫殿走去。
距离在缩短。宫殿的细节更加清晰地映入眼帘。那些构成宫殿的骨骼,巨大得超乎想象,有些像是肋骨的拱券,有些像是脊椎堆叠成的巨柱,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永不融化的霜。整座建筑没有任何斧凿的痕迹,仿佛天生便是如此,带着一种野蛮而神圣的美感。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笼罩四周的领域性力量似乎变得更加清晰。那不是有形的墙壁,而是一种“拒绝”的意志,如同深海的水压,无声地挤压着闯入者的肉体和精神。楚子航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耳边开始出现细微的、仿佛无数人在低语呢喃的幻听。
但他没有停下。
他终于走到了冰渊的断裂处,再往前,就是深不见底的、翻滚着幽蓝色雾气的深渊。而那座苍白宫殿,就矗立在深渊的另一侧,一座天然形成的、巨大的冰桥连接着两岸,冰桥的表面光滑如镜,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
王座,就在冰桥的尽头,宫殿的最高处。
现在,楚子航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个身影了。
他坐在那里,姿态并不显得如何威严,反而有些随意,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慵懒。他穿着一身简单的、似乎是某种黑色纤维编织而成的衣物,款式陌生,紧紧包裹着他消瘦了不少的身体。他的头发似乎长了些,软软地搭在额前,遮住了一部分眉眼。
是路明非的脸。轮廓依稀还是那个衰仔的模样,但所有的软弱、犹豫、以及那标志性的、仿佛永远也睡不醒的神情,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平静,一种……仿佛看尽了万古流光、承载了无数记忆后的虚无与倦怠。
而他的眼睛……
楚子航的黄金瞳,对上了那双眼睛。
那不是路明非平日里那双总是带着点怯懦和躲闪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是睁开的,平静地回望着他。眼瞳的颜色……是一种极其深邃的暗金色,不像楚子航黄金瞳那般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反而像是两块经过亿万年沉淀的、内敛了所有光热的琥珀,又像是两口通往无尽虚无的深井。
在那暗金色的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电路短路般的苍白电芒,转瞬即逝,却让那双眼睛更添几分非人的诡异。
这双眼睛,与楚子航最后在尼伯龙根裂缝外看到的那双,重合了。
“路明非。”楚子航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传到了对岸。
王座上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从某种悠长的沉思中被唤醒。他抬起一只手,手型依旧瘦削,但指尖的线条却透出一种玉石般的冷硬质感。他轻轻拂开额前遮挡视线的发丝,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与这具身体、与这片环境格格不入的……优雅?或者说,是一种对自身力量绝对掌控下的从容。
“师兄,”那个属于路明非的声线再次响起,这一次是直接通过空气振动传来,带着冰雪般的清冷质感,“你还是老样子。”
他的目光落在楚子航破烂的风衣和苍白的脸上,暗金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关切或者惊讶的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观察标本般的审视。
“差点就回不来了。”楚子航平静地陈述事实,没有抱怨,也没有后怕,就像在报告一次普通的任务执行情况,“奥丁的昆古尼尔,不是那么好偏转的。”
“我知道。”‘路明非’——或者说,占据着这具身体的存在——淡淡地回答,“我看到了。用自身为诱饵,斩击因果之线……很大胆,也很……‘楚子航’式的做法。”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赞赏,也听不出批评,只是在陈述一个观察结果。
“是你做的。”楚子航不是询问,而是确认,“那道裂缝,还有……侵蚀昆古尼尔的力量。”
“一部分是。”王座上的身影承认得很干脆,“你的行为创造了‘可能’,而我……只是将这种‘可能’,引导向了‘现实’。”他微微偏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楚子航,落在了他身后远处的雪地车上,落在了车内的恺撒身上。
“加图索家的少爷也来了。”他语气依旧平淡,“是为了‘世界树的根系’,还是为了……监视我?”
雪地车内的恺撒,隔着防风镜,与那道跨越了冰渊的、暗金色的目光对视了一瞬。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升起,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史前巨兽隔着笼子瞥了一眼。他强行压下这种不适,推开车门,也走了下来,站在楚子航身侧稍后的位置,与王座遥遥相对。
“看来你这里还挺热闹。”恺撒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倨傲,试图夺回一些主动权,“不过,比起你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张骨头椅子上的,我更好奇,你刚才说的‘信号’是什么意思?楚子航带来了什么?”
王座上的身影将目光重新移回楚子航身上,那双暗金色的眼瞳微微眯起,里面流动着难以解读的光芒。
“一种……很有趣的波动。”他缓缓说道,抬起右手,他的指尖,不知何时缠绕上了一缕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粉白色的光丝?那光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这片死寂冰原截然相反的……温暖和悲伤的气息。
“它附着在你的灵魂气息上,很淡,但很纯粹。”他看着指尖那缕光丝,仿佛在欣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却又带着某种执着期待的呼唤。像是在黑暗里,不断重复书写着的同一个名字……”
他的指尖轻轻一颤,那缕粉白色的光丝如同受惊的萤火虫,倏地钻回了他的指尖,消失不见。
楚子航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想起了尼伯龙根中那个断断续续的求救信号,那个混合着悲伤和哼唱的声音,那个模糊的、穿着传统服饰的少女背影……
红井。
“它穿透了奥丁的尼伯龙根,像灯塔一样显眼。”王座上的身影继续说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正是凭借着这个‘坐标’,我才能在你斩裂因果,制造出那个短暂窗口的瞬间,准确地找到你,并且……稍微帮了你一把。”
他顿了顿,暗金色的眼瞳直视着楚子航,仿佛要看到他内心深处。
“所以,楚子航,”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质询,
“在你被命运之枪追逐的时候,在你挣扎求生的时候……究竟是谁,在如此绝望而执着地,呼唤着你呢?”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猛烈。
楚子航沉默地站在那里,面对着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秘密的暗金眼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比面对奥丁时更加深沉的、无所适从的寒意。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或者说,他不敢去深思那个可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