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和王虎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嘿,我说。”刘建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一丝混不吝的腔调,“黑灯瞎火的,进去干嘛?喂耗子啊?”
王虎没说话,只是双手抱在胸前,靠着门框,下巴朝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扬了扬,意思很明显:你先进去。
姜晚对身后的动静充耳不闻。
黑暗对她来说,并非全然的未知。
当视觉被剥夺,其他的感官反而变得异常敏锐。
空气里混合着陈年机油的油腻味,金属氧化的铁锈味,还有潮湿角落里霉菌滋生的土腥气。
这些味道,对别人来说是恶臭,对她来说,却是构成这个工业坟场的基本元素。
脑海中,一道冰冷无机质的声音响起。
【星火:宿主,环境扫描完成。】
【空气中悬浮颗粒物pm10浓度超标327%,pm2.5浓度超标415%。】
【霉菌孢子浓度超标560%,主要为曲霉菌、青霉菌。】
【检测到甲苯、二甲苯等多种挥发性有机物,浓度轻度超标。】
【综合评估:三级污染环境。长期暴露将对呼吸系统及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损伤。建议佩戴工业级防护面罩。】
姜晚对脑中的警报置若罔闻。
防护面罩?
她现在全身上下加起来,都凑不出买一个防护面罩的钱。
再说了,这点污染,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
“我说新领导,”刘建吊儿郎当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烦,“您要是喜欢玩捉迷藏,自个儿玩就成,别拉上我们哥俩啊。这黑灯瞎火的,万一踩着个死耗子,多晦气。”
王虎没吭声,但一声不屑的冷哼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姜晚的声音从无边的黑暗中飘了出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门口的粉尘浓度,吸进去半小时,等于抽三包烟。角落里的霉菌,运气不好,就是个过敏性肺炎。你们要是想提前得矽肺病,申请工伤退休,可以继续在门口站着。”
门口的两个人瞬间安静了。
刘建脸上的嬉皮笑脸僵住了。
矽肺病?
这词儿他只在厂里老师傅的体检单上见过,怎么从这个小丫头片子嘴里说出来,跟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轻松?
他梗着脖子,还想嘴硬:“你唬谁呢?”
“三。”
黑暗中,姜晚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开始倒数。
“二。”
冰冷的数字像锤子一样砸在刘建和王虎的心上。
这女的,是玩真的!
刘建和王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荒唐和憋屈。
妈的,两个大老爷们,还能被一个娘们儿用三个数给吓住?
“一。”
在最后一个数字落下的瞬间,刘建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一头扎进了黑暗里。王虎紧随其后,动作同样狼狈。
两人一冲进来,立刻被那股浓郁的陈腐气味呛得眼泪直流,感觉肺都像是被糊住了一样。
“咳咳咳……操!”刘建忍不住骂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这他妈是人待的地方?”
“安静。”
姜晚的声音仿佛就在他们耳边。
两人吓得一个激灵,瞬间闭嘴。
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这个女人,就像个鬼魂一样,在黑暗中无声无息。
就在他们紧张地辨认方向时,只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摸索声。
紧接着。
“啪嗒。”
一声清脆的电闸合拢声。
“滋啦——”
头顶上,一排积满灰尘的灯管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发出刺耳的电流声。
昏黄的光线,终于驱散了浓墨般的黑暗。
刘建和王虎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当他们适应了光线,看清眼前的一切时,两个人,彻底傻了。
姜晚的内心毫无波澜。
防护面罩?这个年代连个一次性口罩都金贵。
【星-火-系-统-提-醒-您:长期暴露于此环境,预计您的肺部将在三个月内出现纤维化病变,十年后患癌概率为78.4%。】
“闭嘴。”
她在心里简短地回应。
“哟,还真进去了?”刘建看到那道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没半点犹豫,不由得吹了声口哨。
他跟王虎对视一眼。
“虎子,你说这小妞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
王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同意。
“走,进去看看。我倒要瞧瞧,厂长从哪儿找来这么个神仙,敢接这活儿。”刘建说着,一马当先地跟了进去。
王虎顿了一秒,也迈开步子。
刚一进门,两人就被那股陈腐的气息呛得连连咳嗽。
“咳咳……什么鬼地方!”刘建一边挥手扇着面前的空气,一边抱怨。
车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门口透进来的那点光,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苍白的光带,光带的尽头,就是无尽的黑暗。
脚步声在空旷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渗人。
“喂,新来的领导,你人呢?”刘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只有他的回音在车间里飘荡。
“喂——人——呢——”
刘建心里有点发毛了。
这地方邪门的很,以前就听说过,晚上有鬼火飘。
他摸索着墙壁,想找电灯开关。
“啪嗒。”
他摸到了一个开关,按了下去。
没反应。
“啪嗒,啪嗒啪嗒。”
他泄愤似的连按了好几下。
“别费劲了。”王虎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吓了他一跳。
“操!你走路没声啊!”刘建骂了一句。
“这地方断电都快十年了,哪来的电。”王虎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对黑暗并不畏惧。
刘建骂骂咧咧:“我就说吧!电都停了八百年了!把我们哥俩叫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自己人先进去没影了,她想干嘛?玩捉迷藏啊?”
“姜同志!”刘日建又喊了一声,这次带上了几分不耐烦,“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再不出来我们可走了啊!这破地方,多待一秒都嫌晦气!”
就在这时。
黑暗的深处,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
那脚步声很轻,却异常沉稳,一步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
刘建和王虎同时闭上了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黑暗中,他们看不清人影,只能感觉到一个人正在靠近。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存在感,不容忽视。
脚步声停在了他们前方不远处。
“你们谁带了老虎钳?”
是姜晚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清亮,在这死寂的车间里,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刘建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老虎钳?小妹妹,你当咱们是维修工啊?来上工谁还随身带那玩意儿。”
王虎依旧沉默。
“手电筒呢?”姜晚又问。
“没有。”刘建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得意,“这大白天的,谁带手电筒。”
他就是故意不配合。
他倒要看看,这个看起来比他小好几岁的“领导”,在这一片漆黑里能玩出什么花样。
黑暗中,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刘建以为她要发火,或者服软,已经准备好了下一句嘲讽。
然而,他只听到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紧接着,一道昏黄但稳定的光束,突然刺破了黑暗。
那是一支小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铜壳手电筒。
光束不强,但足以照亮一小片区域。
光线下,姜晚的面容显得格外平静。
她一手拿着手电,另一只手里,正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样式古怪的折叠工具。刚才的金属声,就是它发出的。
刘建和王虎都看呆了。
这女人……属机器猫的吗?从哪儿掏出来的这些东西?
尤其是刘建,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刚才还说谁会带手电筒,结果人家反手就掏了一个出来。
这不是打脸,这是直接把他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姜晚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愕。
她举着手电,光束在附近的墙壁上扫过。
很快,她停在了一面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墙壁前。
墙上,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子。
是整个车间的主配电箱。
【星火:警告,箱体严重锈蚀,内部线路老化率92%,存在严重漏电风险。根据资料库分析,强行通电引发火灾的概率为45%,导致操作者触电身亡的概率为67%。】
姜晚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用手里的多功能工具,撬开了已经锈死的配电箱门。
“嘎吱——”
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
箱门打开,露出里面更加惨不忍睹的景象。
电线乱得像一团鸟窝,上面挂满了灰尘和死掉的虫子尸体,几根主保险丝已经烧得焦黑断裂。
更恶心的是,箱子底部,还有几只被电死干瘪了的老鼠尸体。
“我操……”刘建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他妈谁敢碰?
不要命了?
“你……你不会是想修这个吧?”刘建的声音都变了调,“我可告诉你,这玩意儿碰一下就得去见马克思!厂里前几年有个老师傅,就是不信邪,结果……”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姜晚像是没听到。
她用手电仔细地照着里面的线路结构。
大脑在飞速运转。
七十年代的工业三相电,星形接法,tN-c系统,零线与保护线合一。结构简单,但也意味着安全冗余极低。
这些知识,对她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星火:已根据现有线路结构,生成最优修复方案。需要更换三根30A保险丝,并重新连接被鼠类咬断的A相主干线。】
【成功率:99.997%。】
【那0.003%的失败率是什么?】姜晚在心里问。
【星火:根据数据库推演,有0.003%的概率,会有一只携带鼠疫杆菌的跳蚤,从老鼠尸体上跳到宿主手上。】
姜晚:“……”
她不再理会星火的毒舌。
她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一小卷细铜丝和一小块绝缘胶布。
刘建和王虎已经彻底麻木了。
这个女人的口袋,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只见姜晚用工具钳熟练地剪下三段铜丝,动作干净利落,缠绕在了烧断的保险丝上。
她的手指纤细而稳定,在那些肮脏油腻的电线中穿梭,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和犹豫。
那不是一个女工该有的手。
那双手,更像是在手术台上操作精密仪器的外科医生。
刘建和王虎屏住了呼吸。
他们看不懂她在做什么,但他们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专业和权威。
那是一种对自己所做之事拥有绝对掌控力的自信。
很快,她处理好了保险丝,又找到了那根被老鼠咬断的电线,剥开胶皮,将里面的铜芯重新拧合,再用胶布仔细地缠绕了好几圈。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一步。
然后,在刘建和王虎惊恐的注视下,她伸出手,握住了配电箱里那个巨大而古旧的总电闸。
那是一个狰狞的,布满铁锈的怪物。
“别!”刘建下意识地喊出声。
王虎也猛地向前踏了一步,似乎想要阻止她。
晚了。
姜晚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猛地向上一推!
“咔——轰!!!”
一声沉重到极致的金属撞击声,在整个车间里轰然炸响!
像是一头沉睡了十年的巨兽,被强行唤醒了心脏!
一瞬间的死寂。
刘建的心跳都停了。
他已经预想到了电火花爆闪,或者姜晚浑身抽搐倒下的画面。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秒。
两秒。
“滋……滋滋……”
头顶,传来一阵微弱的电流声。
一根老旧的日光灯管,闪烁了两下。
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啪!”
“啪啪啪!”
一盏接一盏的灯管,像是约定好了一样,争先恐后地亮了起来!
昏黄、惨白、闪烁不定的光线,驱散了长达十年的黑暗,将这个庞大的工业坟场,一寸一寸地照亮!
灰尘在光柱中狂舞。
一座座如同钢铁巨兽般静卧的废弃机床,一堆堆小山似的生锈零件,墙角里纠缠不清的电缆和管道……
整个3号车间的全貌,这个被遗忘了近十年的废品仓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刘建和王虎,呆立在原地,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被无数灯光照亮的庞大空间,又看看那个站在配电箱前,身形单薄,面容平静的女孩。
光线从她背后打来,给她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这一刻,她不像是一个人。
更像是一个……神迹。
姜晚关掉手电,随手揣回兜里。
她环视了一圈这个被她点亮的世界,然后,将手指向了车间正中央,那台最庞大,结构最复杂,也最破败的机器。
那是一台报废的c630卧式车床,红星厂曾经的骄傲,如今只是一堆冰冷的废铁。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两个已经石化的男人耳中。
“三天。”
“把它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