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城的晨雾,浓得化不开,如同浸透了泰晤士河水的灰色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金融城鳞次栉比的玻璃幕墙之间。陆行野坐在一辆黑色出租车的后座,车窗外的街景在雾气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暗色块。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与周围典型的英伦装扮无异,唯有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冷峻与审慎,以及即便坐着也依旧挺拔如松的脊背,隐隐透露出与这精致金融区格格不入的锋锐气息。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跨越八个时区的长途飞行,眼底带着血丝,太阳穴因缺乏睡眠而隐隐作痛,但大脑却异常清醒。车窗上凝结的细小水珠,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映出那份此刻正静静躺在他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深处、印着央行特殊火漆印的密函的沉重轮廓。
这不是他熟悉的战场。没有硝烟,没有枪炮,甚至没有明确的敌人方位。有的只是屏幕上跳跃的数字,交易员声嘶力竭的呐喊,以及隐藏在层层离岸账户背后、冰冷无情的资本獠牙。周文斌,这个阴魂不散的毒蛇,竟然将触角伸到了这里,联合国际空头基金,对苏晚月好不容易借壳上市的“晚风国际”展开了凶猛的狙击。做空报告如同毒箭,精准射向市场最脆弱的信心节点,股价在恐慌性抛售中一路暴跌,港股市场血流成河。
苏晚月在香港独自支撑,他隔着越洋电话都能听出她声音里强压的疲惫和沙哑。她报喜不报忧,只说“还在周旋”,但他通过特殊渠道获取的情报显示,空头的攻势一波猛过一波,再这样下去,不仅上市计划功亏一篑,连带着国内实体业务的现金流都会被彻底拖垮。周文斌这是要釜底抽薪!
出租车在一条僻静的街道停下,路边是一栋外观古朴、毫不起眼的石砌建筑,门口没有任何标识。陆行野付了车费,拎着公文包下车,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抬头看了一眼这栋据说与英国金融监管机构(FSA前身)和伦敦金属交易所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私人俱乐部,目光锐利如鹰隼。
他没有选择正门,而是按照指示,绕到侧面一扇厚重的、需要特定密码和身份验证的橡木门前。指尖在冰冷的数字键盘上按下序列,轻微的“咔哒”声后,门向内无声滑开。里面是一条光线幽暗的长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和陈年威士忌的混合气味,以及一种属于老牌资本的、傲慢的沉寂。
引路的是一位穿着三件套西装、面无表情的英籍管家。他将陆行野带到一扇厚重的实木门前,微微躬身,示意他自己进去。
陆行野推开门。房间比他想象的要宽敞,装饰是典型的英伦老钱风格,深色木质护墙板,真皮沙发,壁炉里跳跃着虚弱的火焰。但房间里的人,却并非传统的英国绅士。
三个人。居中坐在主位沙发上的,是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英伦老派银行家,道格拉斯爵士,手指间夹着一支即将燃尽的雪茄,眼神浑浊却锐利,像一头假寐的雄狮。他左手边,是一个身形微胖、穿着昂贵意大利定制西装的中年华人,姓吴,脸上挂着圆滑的笑容,眼底却精光闪烁,是周文斌在这边资本市场的“白手套”,也是这次做空行动明面上的资金调度人之一。而右手边,则坐着一个穿着剪裁合体深蓝色西装、气质冷峻的东方面孔——陈立,总参二部退役,如今的身份是某中立国私人银行的安全顾问,也是陆行野此行必须争取的关键人物,他掌握着部分空头资金跨境流动的隐秘路径证据。
“啊,陆先生,真是准时。”吴先生率先起身,笑容热情得有些虚假,伸出手,“一路辛苦了。这位是道格拉斯爵士,这位是陈立先生。”
陆行野与他轻轻一握,指尖冰凉。“吴先生,道格拉斯爵士,陈先生。”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长途跋涉的疲惫,目光与陈立短暂交汇,彼此心照不宣。
寒暄落座,侍者悄无声息地送上红茶。话题一开始围绕着无关紧要的天气和伦敦的风景展开,带着英伦社交特有的虚伪和迂回。吴先生几次试图将话题引向香港股市近期的“波动”,语气轻松,仿佛那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市场调整,甚至暗示“晚风国际”自身存在“瑕疵”,才引来猎食者。
陆行野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并不接话。他深邃的目光偶尔扫过壁炉上方悬挂的一幅维多利亚时期油画,画上是18世纪伦敦金融城的景象,马车穿梭,人潮涌动,与此刻房间内无声的资本博弈形成诡异的时空呼应。他知道,这只是前奏,真正的交锋尚未开始。
果然,道格拉斯爵士放下雪茄,用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浑浊的眼睛看向陆行野,带着审视:“陆先生,对于远东市场近期的……剧烈震荡,您作为来自那边的代表,有何高见?” 他将“那边”这个词咬得很轻,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吴先生立刻附和:“是啊,陆先生,听说您和晚风集团的苏总关系匪浅?这次风波,想必也牵动了您不少精力吧?” 这话看似关切,实则暗藏机锋,试图坐实他与苏晚月的私人关系,并暗示他此行带有非市场化的目的。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壁炉的火光在陆行野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他放下茶杯,瓷器与托盘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道格拉斯爵士的审视,又缓缓转向吴先生那张堆笑的脸。
“市场波动,自有其规律。”陆行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了房间里虚伪的暖意,“但人为操纵市场,散布虚假信息,跨境非法资金流动……这就不是简单的‘波动’了,道格拉斯爵士。这违反了基本的市场准则,也触碰了法律的红线。”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吴先生:“至于我和苏晚月女士的关系,与今天的议题无关。我今天坐在这里,代表的不是任何个人,而是对市场公平和秩序的关切。尤其是在,”他加重了语气,“涉及到可能影响双边经贸关系稳定的大背景下。”
“双边关系?”吴先生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不屑,“陆先生,金融市场是全球化市场,资本的流动不受国界限制。您这话,听起来倒有些……过时了。”
“是吗?”陆行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那么,利用离岸空壳公司,通过复杂结构化产品,将内地非法所得资金转移出境,再用于恶意做空一家具有良好基本面和发展前景的中国企业——这种行为,吴先生认为,是否也在‘全球化资本自由流动’的范畴之内?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全球监管机构共同打击的金融犯罪行为?”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碎了吴先生伪装的和气。吴先生脸色微变,笑容僵在脸上:“陆先生!请注意您的言辞!您这是毫无根据的指控!”
“指控需要证据。”陆行野不再看他,转而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陈立,以及主位上眼神深邃的道格拉斯爵士,“而维护市场秩序,清除害群之马,是每一位负责任的市场参与者和监管者应尽的义务。”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尤其当这种恶意行为,不仅针对一家企业,更试图冲击一个正处于关键发展时期的地区金融稳定时,其性质就更为恶劣。我想,无论是伦敦城悠久的金融声誉,还是道格拉斯爵士您本人维护市场稳定的声誉,都不应该被这种肮脏的交易玷污。”
道格拉斯爵士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没有立刻说话,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吴先生还想争辩,被道格拉斯爵士一个眼神制止。
就在这时,陆行野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他没有继续争辩,也没有出示任何即时性的文件,而是缓缓地、郑重地,从随身携带的那个略显陈旧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个样式古朴、颜色深沉的檀木长盒。盒子本身似乎就带着岁月的沉淀感,上面没有任何标识。
吴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轻蔑,似乎以为陆行野要拿出什么古董文物来打通关节。
陆行野无视他的目光,用双手将木盒平稳地放在他与道格拉斯爵士之间的茶几上。他没有打开盒子,只是将指尖轻轻按在盒盖中央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小凹陷处,那里似乎镶嵌着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道格拉斯爵士,声音低沉而清晰:“爵士,我此行,并非空手而来。这份文件,或许能帮助您,以及伦敦城真正珍视声誉的朋友们,更清晰地看清当前的局势,以及某些人行为可能带来的……长远后果。”
道格拉斯爵士的目光落在那个檀木盒上,原本浑浊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仿佛能穿透木质盒盖。他身为老牌金融贵族,与各方势力打交道数十年,深知某些来自东方的特殊信函,其代表的份量远超任何商业合同或口头承诺。那个盒子,以及陆行野按在盒盖上的动作,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无声的信号。
吴先生也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变化,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他紧紧盯着那个盒子,又看看道格拉斯爵士骤然严肃的表情,似乎想从中读出什么。
陈立依旧沉默,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陆行野保持着按着盒盖的姿势,如同磐石。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壁炉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更衬得房间内落针可闻。
终于,道格拉斯爵士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之前的傲慢和疏离消失无踪:“陆先生,你的……‘礼物’,我收到了。”他没有说是否接受,但这句“收到”,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态度的转变。他深深看了一眼陆行野,那眼神复杂,包含着审视、权衡,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伦敦城,欢迎一切遵守规则的朋友。”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裁决。吴先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道格拉斯爵士那冰冷的注视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他知道,他背后那位周老板试图在伦敦城掀起的风浪,在这一刻,已经被一股更强大、更不可抗拒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平息了。陆行野没有出示密函内容,但那古朴的檀木盒本身,以及道格拉斯爵士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陆行野缓缓收回了按在盒盖上的手,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感谢您的理解,爵士。”他站起身,“我相信,公平和秩序,是连接所有负责任金融中心的桥梁。”
他没有再看面如死灰的吴先生,只是对陈立微微颔首,然后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这个弥漫着雪茄和资本气息的房间。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内里的一切。
走廊依旧幽暗寂静。陆行野走到俱乐部的一个僻静角落,那里有一部老式投币电话。他投入硬币,拨通了一个遥远的号码。
电话几乎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那边传来苏晚月刻意压低、却难掩疲惫和紧张的声音:“喂?”
隔着听筒,陆行野仿佛能看见她在香港交易室里,紧盯着绿莹莹屏幕的模样。他没有寒暄,直接说道,声音透过电缆,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伦敦这边,风向变了。”
他没有解释细节,没有描述刚才那场没有硝烟的交锋,只是陈述了这个结果。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苏晚月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似乎终于松弛了一点点。她没有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就像他从不细问她如何在商业上一次次绝处逢生。
“知道了。”她最终只回了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以及一种无需言说的信任。
陆行野挂了电话,走出俱乐部。外面的伦敦城,依旧笼罩在浓雾之中,金融城的玻璃大厦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但他知道,至少对于“晚风国际”而言,最凶猛的一场狙击,已经过去了。周文斌借助国际空头掀起的惊涛骇浪,被他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强行压下。
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冰冷的雾气沾染在他的睫毛上。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周文斌的疯狂不会就此停止,更大的风暴或许还在后方。但此刻,他守护住了她前方的一片阵地。
陆行野紧了紧西装外套,迈步融入伦敦街头行色匆匆的人流。他的背影挺拔而孤独,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却在这座世界金融中心的心脏地带,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排雷”。下一步,该回香港了。那里,还有一场硬仗,需要他们并肩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