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深秋的东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味——廉价塑料熔化的刺鼻、染坊排出污水的腥臭，还有无处不在的、属于南方潮湿土地的霉味。夜幕像一块浸透了油污的厚重绒布，沉甸甸地压下来，将这片遍布着低矮厂房的土地笼罩其中。远处，零星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浓稠的黑暗里挣扎，勾勒出厂房轮廓狰狞的剪影。
苏晚月独自驾驶着一辆半旧的桑塔纳，车轮碾过坑洼积水的水泥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雨，不知何时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冰冷的雨点敲打着挡风玻璃，很快就连成一片，模糊了窗外的视线。她不得不放慢车速，借着车灯昏黄的光束，艰难地辨认着路边那些几乎被风雨剥蚀殆尽的门牌号。
这里是“永丰纺织代工厂”所在的区域，她此行的目的地。三天前，一批紧急运往广交会预备展出的高档真丝印花面料在这里入库，是“晚风”品牌能否在即将到来的秋冬季杀出重围的关键。然而，质检报告却像一盆冰水，浇得她透心凉——大面积、无规律的晕染和色差，几乎毁了整批货。
这绝不是普通的工艺失误。苏晚月指尖冰凉地搭在方向盘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周文斌那张斯文含笑的脸。自从她在深城土地拍卖会上虎口夺食，从他手中抢下那块日后证明潜力无限的地皮后，那双隐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看她的目光就愈发阴冷了。这次代工厂突然出事，时间点太过巧合，手法也透着熟悉的阴毒。
雨刮器在玻璃上机械地左右摆动，发出单调的“嘎吱”声。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她必须亲自来，亲眼看到这批残次品，找出问题的根源，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尽力挽回损失。
车子终于在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停下。铁门一侧挂着的“永丰纺织”牌子歪斜着，在风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厂区内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敲打铁皮厂房的哗啦声，衬得周遭愈发空旷诡异。
苏晚月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染料和潮湿霉菌的怪味扑面而来，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她撑开伞，高跟鞋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刚走到门卫室窗口，一个穿着脏兮兮保安制服、头发花白的老头正趴在桌上打盹，鼾声如雷。
“老师傅？”苏晚月敲了敲窗户。
老头猛地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到苏晚月，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一种油滑的推诿取代：“找谁啊？下班了，明天再来！”
“我是‘晚风服饰’的苏晚月，来看前几天送来的那批真丝绸。”苏晚月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递过去一张名片。
老头看也没看名片，只是不耐烦地摆手：“都说了下班了！仓库都锁了，管仓库的老李头也不在，你明天再来吧！” 他的眼神躲闪，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自然。
苏晚月的心沉了下去。这态度，太不对劲。她坚持道：“师傅，麻烦你通融一下，或者告诉我管仓库的李师傅住哪里，我自己去找他。这批货非常紧急，我必须今晚看到。”
“哎呀，你这女同志怎么这么麻烦！” 老头提高了嗓门，脸上显出几分蛮横，“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厂里有规定！快走快走！” 他作势要关窗户。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布料摩擦的声音，从不远处那座最大的、黑黢黢的仓库方向传来。苏晚月耳朵敏锐地动了动，那不是风雨声！她猛地转头，望向仓库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几乎是同时，一缕极其细微的、带着塑料烧焦气味的青烟，如同鬼魅般，从仓库侧面的一个通风口飘了出来，迅速被风雨打散。
不好！
苏晚月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顷刻间冻结！她顾不上再跟门卫纠缠，扔下雨伞，拔腿就朝着仓库方向狂奔而去！高跟鞋在湿滑的地面上踉跄了几下，她干脆踢掉鞋子，赤着脚，冰冷的雨水和碎石刺痛脚底也浑然不觉。
“哎！你干什么！站住！” 老门卫在她身后气急败坏地喊叫，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苏晚月冲到仓库巨大的卷帘门前，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铁皮，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开门！里面有人吗？着火了！快开门！”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回应她的只有风雨声和铁皮空洞的回响。她凑近门缝，那股焦糊味更加清晰了！里面还有她价值数十万、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真丝布料！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她的心脏。她环顾四周，看到墙角堆着几块废弃的砖头。几乎没有犹豫，她冲过去捡起一块最沉的，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仓库侧面一扇位置较高、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户！
“哐当——哗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刺耳。
“你疯啦！” 老门卫吓得面无人色，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苏晚月不顾飞溅的玻璃碎屑，踮起脚，抓住冰冷的铁栅栏，透过破开的窗口向内望去——
仓库内部光线昏暗，只有远处角落似乎有微弱的、跳跃的火光映出！浓烟正从那个方向不断涌起！更让她瞳孔骤缩的是，借着那微弱的光，她隐约看到火光附近的地面上，散落着几匹已经摊开的、她熟悉无比的的真丝布料！那绚丽的印花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妖异而凄艳的光泽！
有人不仅纵火，还要彻底毁掉她的布料！
愤怒和心痛瞬间压倒了恐惧。她猛地转身，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试图悄悄溜走的门卫，声音如同淬了冰：“打电话！报警！叫消防车！快！”
老门卫被她眼中的狠厉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电、电话线……早、早就不通了……”
苏晚月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周文斌！你好毒的手段！这是要让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眼睁睁看着心血化为灰烬！
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她的目光疯狂扫视，落在停在一旁的桑塔纳上。对！车！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跑回车上，发动引擎，猛地按响了喇叭！
“嘀——嘀嘀——嘀——！”
刺耳尖锐的喇叭声，如同绝望的号角，一遍又一遍，疯狂地撕裂雨夜的沉寂，传向远处零星亮着灯光的工人宿舍区。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仓库里的火光似乎又亮了一些，浓烟更加明显。苏晚月的心如同放在油锅里煎炸，她不停地按着喇叭，手掌被方向盘硌得生疼，喉咙也因为之前的呼喊而火辣辣地痛。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由远及近！
“那边！仓库那边！”
“快！快拿水桶！”
“怎么回事？谁在按喇叭？”
十几道身影，有男有女，穿着简陋的工装或甚至只穿着背心，手里拿着脸盆、水桶等一切能盛水的家伙，从宿舍区方向冲了过来。他们被喇叭声惊动，脸上带着惊疑和慌乱。
“着火了！仓库里着火了！里面还有很贵的布料！” 苏晚月像看到了救星，推开车门，嘶哑着朝他们喊道，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工人们看到破碎的窗户和里面隐约透出的火光，顿时炸开了锅。
“真是火！”
“快！从这边接水！”
“老张！去把后面那根旧水管拖过来！”
人群瞬间行动起来。有人冲向厂区角落的水龙头，用脸盆接水传递；有人找来一根破旧的消防水管，手忙脚乱地接上附近的一个消防栓；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则试图用铁棍撬动仓库其他的门窗。
雨水、汗水、还有泼溅出的冷水混合在一起，现场一片混乱。水桶脸盆的碰撞声，人们的呼喊声，水流冲击铁皮的声音，交织成一曲紧张而悲壮的交响乐。
苏晚月也加入了传递水桶的队伍。冰冷的雨水和井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冷得她牙齿打颤，沉重的铁皮水桶勒得她手指发紫，但她死死咬着牙，一趟又一趟，不肯停下。泥水溅在她苍白的脸上，和汗水、或许还有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一个穿着工装、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似乎是这群工人的领头，他一边奋力撬着窗框，一边朝苏晚月吼道：“老板！这里太危险！你退后！”
苏晚月摇头，声音嘶哑却坚定：“那批布料……是我的命！不能全烧了！” 她看着那不断有浓烟冒出的窗口，心如刀绞。她知道火势可能无法完全扑灭，但她必须尽力抢出一些！哪怕只有一匹！
她猛地抓住那个领头工人的胳膊，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眼神里的决绝清晰无比：“大哥！帮我！帮我从那个破窗户进去，能抢几匹是几匹！求你了！”
那工人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却眼神灼人的年轻女人，愣了一下，随即一咬牙：“好！孬仔！强子！过来搭把手！帮这位老板抢东西！”
几个年轻工人立刻聚拢过来。有人蹲下身子做人梯，有人在上面拉扯。苏晚月在他们帮助下，不顾一切地爬上那个破碎的窗口，纤细的手臂被残留的玻璃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咬着牙跳进了充满浓烟和灼热气息的仓库内部！
仓库内，空气滚烫呛人。
视线所及，靠近角落的地方，火焰正舔舐着堆放的废旧棉纱和包装材料，噼啪作响。浓烟低低地压下来，刺激得人睁不开眼，涕泪横流。而就在火焰不远处，几十匹已经摊开准备“处理”的真丝布料，如同待宰的羔羊，暴露在危险之下！那精美的、由她亲手参与设计的缠枝莲纹印花，在火光跳跃下，仿佛在哀鸣。
“快！搬那边的！” 苏晚月用手臂捂住口鼻，强忍着窒息感，指向离火源稍远、暂时安全的几摞布料。
工人们跟着跳了进来，两人一组，抬起沉重湿滑的布匹，艰难地递送到窗口，再由外面的人接应出去。动作必须快，火焰在蔓延，浓烟越来越密。
苏晚月自己也扛起一匹浸透了雨水的真丝，布料异常沉重，压得她纤细的腰肢几乎弯折。浓烟呛得她剧烈咳嗽，肺部像要炸开一般疼痛。高温炙烤着她的皮肤，额头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不断流下，迷住眼睛。
就在她拼尽全力将一匹布料推向窗口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
“小心！” 一声惊呼。
预期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猛地将她拽了回来。她惊魂未定地抬头，透过迷蒙的泪水和烟雾，对上了一双沉稳而坚毅的眼睛，是那个领头的工人。
“不要命了！” 他低吼一声，语气严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跟着我！别乱跑！”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从仓库另一侧传来！是那几个年轻工人用铁棍合力撬开了一扇小侧门！新鲜空气涌入，暂时驱散了一些浓烟，但也助长了火势！
“快！从这边出去！火要过来了！” 外面有人大喊。
“老板！快走！” 领头的工人用力推了苏晚月一把。
苏晚月被工人们连拉带拽，从侧门拖出了仓库。她几乎是瘫软在地，贪婪地呼吸着外面冰冷潮湿的空气，咳嗽得撕心裂肺。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黑灰和泥泞，手臂上的血痕混着泥水，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回头望去，仓库里的火苗已经窜得更高，贪婪地吞噬着一切。但仓库门外空地上，杂乱地堆放着二三十匹刚刚抢出来的真丝布料。它们被雨水浸泡，沾满了泥污，有些边缘甚至被火星燎焦，失去了最初的光鲜亮丽，像一群劫后余生、伤痕累累的士兵。
结束了。她保下了一部分。虽然只是残布，虽然损失惨重，但终究没有全军覆没。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坐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庞，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是冷，是怕，还是愤怒？她已经分不清。
工人们围在旁边，同样浑身湿透，满脸烟灰，气喘吁吁。他们看着这个年轻的女老板，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敬佩，也有一丝茫然。
远处，终于传来了微弱而遥远的消防车警笛声，如同迟来的审判。
苏晚月缓缓抬起沾满泥污的手，轻轻抚摸着身边一匹被燎焦了边角的真丝布料。指尖传来的，是冰冷的湿意和粗粝的灼痕。冰冷的愤怒在她眼底沉淀，凝结成永不融化的寒冰。
周文斌……这焚毁之仇，这断我生路之恨……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刺痛让她更加清醒。
火光在她漆黑的瞳孔里跳跃，映照出一片狼藉的废墟，也映照出她心底疯狂滋长的、复仇的火焰。
雨，还在下。冲刷着罪恶，也孕育着新生。这一夜，她失去了一些东西，却也淬炼出了更坚硬、更冷酷的东西。
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