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春风，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却带着一股呛人的硝烟味。南巡讲话的余音犹在耳畔，整个中国如同一个被注入强心剂的巨人，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张，每一条脉络都在贲张。深城的大街上，卡车的轰鸣声昼夜不息，载着建筑材料、机器设备，以及无数怀揣梦想的南下客，尘土飞扬间，是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狂奔的急促心跳。
然而在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背后，阴影如同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而上。
晚风服饰总经理办公室内，气氛却与窗外的激昂格格不入，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沉闷的沼泽。苏晚月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背影挺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手里捏着一份刚刚送达的《深城特区报》，经济版的头条标题像一柄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视线——
“‘飞燕’牌蝙蝠衫风靡全国，物美价廉引领消费新潮！”
配图是一张彩色照片，几个青春靓丽的模特身着款式新颖、色彩鲜艳的蝙蝠衫，在刚刚开业的国贸大厦前摆出自信的姿势。那款式，那独特的袖型与衣身的拼接线条，甚至那几个模特拍照的姿态……都与她上个月刚刚在沪上旗舰店推出的“晚风?惊鸿”系列蝙蝠衫，如出一辙！
不，不是如出一辙。苏晚月的指尖冰凉，几乎要捏碎那份报纸。是更胜一筹！图片上“飞燕”牌的蝙蝠衫，面料光泽度似乎更好，颜色更加跳脱大胆，连一些她精心设计的、用于固定特殊袖型的暗扣细节，都被原封不动地照搬了过去！而旁边标注的价格，却只有“晚风”正品的六成！
“砰！”
一声闷响，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市场部经理王强，那个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精明的东北汉子，此刻却是满头大汗，脸色铁青，手里抱着一摞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退货单和电报稿，像一尊即将倾倒的泥塑，踉跄着冲了进来。
“苏总！不好了！出大事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华东、华北……我们刚刚铺开货的十几个省市，百货大楼、供销社……全、全要求退货！仓库那边……那边已经堆不下了！电报……全是催款和取消订单的！”
他将那摞沉重的纸张重重地放在苏晚月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震得桌上的青花瓷笔筒都跳了一下。雪片般的单据散落开来，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字印章和触目惊心的退货原因——“价格过高，缺乏竞争力”、“款式雷同，顾客选择低价品”、“质量存疑，市场出现仿冒品”……像无数只嘲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晚月。
“我们的‘惊鸿’系列……刚上市不到一个月，投产的三万件……现在退回加渠道积压……超过两万五千件！” 王强喘着粗气，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嘴唇哆嗦着，“生产线……三条专线全停了！工人都在车间里等着，问……问什么时候开工……”
苏晚月缓缓转过身，窗外的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冷静得近乎可怕。她没有去看那堆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小企业的退货单，目光依旧停留在王强那张因为绝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飞燕牌……查清楚了吗？”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尾音处一丝极细微的紧绷，泄露了此刻她内心翻涌的惊涛。
“查了！根本不用查！” 王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摞单据又滑落几份，“是周文斌！那个王八蛋！他在东莞新注册的皮包公司！用的就是‘飞燕’这个牌子！生产线……是他用之前走私赚的黑钱，低价收购了东莞两家濒临倒闭的国营服装厂改建的！工人是现成的，设备……听说他通过香港的关系，引进了几台意大利的二手高速平缝机，效率比我们的老机器高出一大截！”
周文斌。果然是他。
苏晚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窒息感扑面而来。前世那些被抄袭、被仿冒、最终被逼到墙角的模糊记忆碎片，与眼前这雪片般的退货单重叠在一起，化作冰冷的实质，几乎要将她吞噬。她以为自己抢先注册了商标，严格保密了设计稿，就能守住这片好不容易开拓的市场。却忘了，在这个规则尚未健全、野蛮生长的年代，抄袭和盗版，是最廉价也最致命的武器。而周文斌，显然深谙此道。
“我们的设计稿……” 苏晚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内部肯定出了问题！” 王强咬牙切齿，“‘惊鸿’系列的设计稿，只有设计部的三位核心设计师和打版师傅经手过！生产车间拿到的都是分解后的工序图……周文斌那边，连我们藏在袖口里的防风暗扣都一模一样！这不是普通的仿款，这是……这是把我们的底裤都抄去了！”
内鬼。这两个字像毒蛇一样钻进苏晚月的脑海。她想起设计部那三个跟她从江南小城来到特区、一起熬夜画图、一起畅想未来的年轻设计师……会是谁？为了钱？还是被周文斌抓住了什么把柄？
“苏总！现在怎么办？” 王强的声音带着濒临崩溃的焦急，“经销商那边催命一样！银行这个月的贷款马上就要到期了！工人们要吃饭！仓库里的积压货……再不处理，光是仓储费就能把我们拖死！我们……我们是不是……也降价？”
降价？苏晚月的指尖微微蜷缩。跟在周文斌后面打价格战？用降低面料成本、牺牲工艺品质的方式，去跟那个用黑钱堆砌起来的仿冒品拼个你死我活？那无异于饮鸩止渴！晚风服饰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品牌形象和品质口碑，将瞬间崩塌！
“不。” 苏晚月斩钉截铁地吐出这个字，眼神锐利如刀，“晚风，绝不降价。”
她走到办公桌前，目光扫过那堆令人绝望的退货单，随即猛地抬头，看向王强，语气快速而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第一，立刻联系我们在沪上和京城合作的律师事务所，咨询……专利保护的可能性。” 这个词在九十年代初的中国，还显得如此陌生而奢侈，但苏晚月记得，专利法已经在几年前颁布，“我们的蝙蝠衫袖型拼接结构和那个暗扣设计，有没有可能申请外观设计专利或者实用新型专利？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试试！”
“第二，你亲自带人，去市场上，把所有能买到的‘飞燕’牌蝙蝠衫，不同颜色、不同尺码，全部买回来！一件不留！作为证据保全！”
“第三，” 她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负责生产的厂长李师傅，“李师傅，立刻排查所有接触过‘惊鸿’系列完整设计稿的人员，从设计师到打版师，再到文档管理员，一个不漏！我要知道，漏洞到底出在哪里！”
“第四，通知所有停工的生产线组长，安抚工人，工资……我会想办法，绝不会拖欠大家一分钱！让他们……再给我一点时间。”
最后一句，她说得有些艰难。账面上的资金，在支付了原材料尾款和上一批货款后，本就所剩无几，如今退货潮和银行贷款像两座大山同时压下……钱，从哪里来？
王强和李师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被点燃的希望。苏总没有乱，她甚至想到了他们闻所未闻的“专利”！两人重重地点了点头，立刻转身，脚步匆忙却坚定地冲出了办公室，去执行这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苏晚月一个人，面对着满桌的狼藉和窗外那个喧嚣而残酷的世界。她缓缓坐回宽大的皮质座椅，椅背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她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周文斌这一手，太狠，太准。他不仅是要抢市场，更是要掐断晚风服饰刚刚起步的现金流，将她彻底打死在这片改革开放的淘金热土上！价格战不能打，降价就是死路。专利……专利维权之路漫长而艰辛，远水难救近火。内鬼……更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脖颈。那里空荡荡的，并没有前世她习惯性紧张时去触摸的玉佩。取而代之的，是锁骨处一道浅浅的、早已愈合却依旧隐约可见的疤痕——那是前世最后时刻，挣扎留下的印记。指尖触碰到那微微凸起的疤痕，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起桌上的电话，开始一个个拨号。给合作的布料供应商，恳求宽限付款期限；给关系较好的经销商，解释情况，希望能暂缓退货；甚至给银行信贷科的主任打电话，小心翼翼地询问贷款展期的可能性……
听筒里传来的，大多是公式化的推诿、无奈的叹息，或是毫不留情的拒绝。世态炎凉，在利益面前，显得如此赤裸和真实。每一个被挂断的电话，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她已然紧绷的神经上。
当她放下最后一个徒劳无功的电话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特区璀璨的霓虹勾勒出高楼大厦冷硬的轮廓，如同一座巨大的、闪烁着诱人光芒却又冰冷无情的黄金囚笼。
她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上冰冷的灯管，只觉得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孤独和无助感，如同冰冷的夜色，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紧紧包裹住她。
就在这时，办公室外传来一阵轻微却沉稳的脚步声。没有敲门，门被直接推开。
苏晚月猛地坐直身体，警惕地望过去。
陆行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穿往常那身半旧的军装，而是换了一件深灰色的夹克，看起来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外地回来。他手里没有拿任何文件，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深邃的目光落在苏晚月那张难掩疲惫和苍白的脸上，落在她面前那堆积如山的退货单上。
他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空话。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一步步走进来，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稳而清晰的声响，在这过于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一直走到办公桌前，停下。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苏晚月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些令人焦头烂额的单据，而是拿起了被王强慌乱中放在桌角、那份登载着“飞燕”牌广告的《深城特区报》。
他垂眸，目光极快地扫过那个刺眼的头条标题和彩色配图，手指在报纸上那个“飞燕”的商标图案上，轻轻点了点。
随即，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苏晚月脸上，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冷硬面孔，只是眸色比平时更深沉了几分。
“仿款，”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像磐石砸落在冰面上，“告他。”
苏晚月蓦然怔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甚至没有问她任何细节，就直接给出了最核心、最决绝的行动指令。
没有嘘寒问暖，没有分析利弊，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告他。
带着一种属于他陆行野的、近乎霸道的强硬和护短。
在这内忧外患、四面楚歌的绝境里，这简短至极的两个字，像一道撕裂浓重黑暗的闪电，虽不能立刻驱散所有阴霾，却在一瞬间，为她指明了方向，也注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坚实的力量。
她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质疑，没有退缩，只有一种“天塌下来我也给你顶着”的沉静与决绝。
苏晚月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那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压力，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可以与之共同抗衡的支点。
风暴已至，围城之下，她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