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晚风”服装厂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在浓稠的夜色里沉沉睡去。白天的喧嚣——缝纫机的嗡鸣、女工们清脆的说笑声、布料摩擦的沙沙声——都已沉寂，只剩下锅炉房隐约传来的水汽嘶鸣和更远处纺织厂夜班机器低沉的嗡响，如同城市沉睡的鼾声。新引进的自动裁床在角落里盖着防尘布，巨大的轮廓在昏暗的安全灯光下投出沉默的阴影。
苏晚月揉了揉酸涩的眼角，指尖还残留着机油和布料纤维混合的粗粝感。流水线在下午终于恢复了运转，几个上海老师傅带着一群临时培训的骨干女工，硬是凭着经验和对图纸的摸索，让那几台罢工的进口设备重新发出了轰鸣。代价是她连续熬了三个通宵，此刻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有把小锤子在敲打。她最后检查了一遍锁好的车间大门，确认无误，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位于厂区角落那间小小的值班室。
值班室里灯光昏黄，烟雾缭绕。五十多岁的保安队长老孙正跷着二郎腿，就着一碟花生米和半瓶廉价白酒，唾沫横飞地跟另一个保安吹嘘着他当年在国营大厂“管着几百号人”的风光。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味道，熏得人脑仁疼。看到苏晚月进来，老孙也只是斜睨了一眼，含混地打了个酒嗝，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苏晚月的眉头瞬间拧紧。厂里三令五申值班期间严禁饮酒，尤其在这种敏感时期。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目光扫过墙上的值班表：“老孙，今晚是陈师傅和你值夜班？陈师傅人呢？”
“老陈？”老孙喷出一口烟，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那哑巴？巡完他那破一圈，估计又窝哪个犄角旮旯打盹去了！厂长您放心，这太平盛世的，能有啥事？有我在，保管一只耗子都进不来！”他拍着胸脯，酒气更浓了。
苏晚月没再理会他，视线落在角落那个安静的身影上。老陈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背对着门坐在小马扎上，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一个锃亮的铜哨。他身形佝偻，头发花白，耳朵上挂着一个老旧的助听器。听到苏晚月的声音，他慢慢转过身，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着苏晚月，无声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他是厂里唯一的聋哑保安，以前是国营纺织厂的保全工，厂子倒闭后，是苏晚月收留了他。
苏晚月的心往下沉了沉。老孙这副样子，指望他值夜是痴人说梦。她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陈师傅，辛苦你多盯着点，特别是新裁床那边和后面的原料仓库。今晚风大，小心火烛。”
老陈又点了点头，把擦得亮闪闪的铜哨郑重地挂在了脖子上，那铜哨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冷光。他拿起靠在墙角的旧手电筒，默默地推门走了出去，身影很快融入厂区沉沉的黑暗里。
苏晚月看着老孙醉醺醺、鼾声渐起的模样，一股无力感和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她。她转身离开值班室，却没有立刻回办公室休息。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鬼使神差地，朝着白天刚刚恢复生产的二车间走去。那里堆放着大量新到的、易燃的化纤面料。
夜风穿过空旷的厂区，带着初夏特有的凉意，也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淡薄的汽油味？苏晚月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那味道又似乎被风吹散了。是错觉吗？还是旁边厂区的味道飘过来了？她环顾四周，只有远处路灯投下的惨白光晕和幢幢的机器暗影。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到凄厉的哨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哔——！！哔哔——！！！”
那哨音短促、急迫，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令人心悸的疯狂！是铜哨！老陈的铜哨！
苏晚月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倒灌回脚底！她拔腿就朝着哨音传来的方向——厂区最后面的原料仓库狂奔而去！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如同她擂鼓般的心跳！
刚绕过二车间的拐角，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汽油味混合着热浪，劈头盖脸地扑来！眼前的景象让苏晚月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住了！
原料仓库高大的铁皮门敞开着，里面堆叠如山的化纤布匹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小山。而在仓库门口那陡峭的水泥斜坡上，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铁皮汽油桶，正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恶魔，沿着斜坡疯狂地向下滚动、加速！桶身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面，发出沉闷而恐怖的“轰隆”声！更可怕的是，汽油桶滚动的轨迹前方，赫然堆放着几大桶白天刚运来的、用来清洗设备的工业溶剂！桶口没有盖严，浓烈的有机溶剂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汽油桶！溶剂！堆积如山的化纤布料！任何一个火星，这里瞬间就会变成一片火海炼狱！
而就在汽油桶疯狂滚动的侧前方，老陈瘦小的身影正被一个穿着深色工装、戴着鸭舌帽的壮硕男人死死地按在地上！老陈的脸被狠狠压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额头蹭破了皮，渗出血丝，他徒劳地挣扎着，一只手拼命地伸向脖子上挂着的铜哨，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个男人的裤腿，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他那只老旧的助听器摔落在一旁，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那个行凶的男人面目狰狞，正试图掰开老陈的手，对那疯狂滚向死亡深渊的汽油桶视若无睹！
“住手！”苏晚月肝胆俱裂，嘶声尖叫！她顾不上恐惧，几乎是凭着本能，朝着老陈和那个男人猛冲过去！必须阻止那个汽油桶！必须救下老陈！
她的尖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那个按着老陈的男人猛地抬头，鸭舌帽檐下露出一双凶狠而慌乱的眼睛。他看到冲过来的苏晚月，似乎犹豫了一瞬。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被死死压制的老陈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猛地一口狠狠咬在男人按着他肩膀的手上！
“啊！”男人吃痛惨叫，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
老陈如同离弦之箭般弹了起来，他看也不看那个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已经滚到斜坡底部、距离溶剂桶只有咫尺之遥的巨大汽油桶！他瘦小的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像一道灰色的闪电，朝着那滚动的死亡之轮扑了过去！他不是去挡——那无异于螳臂当车——他扑向了汽油桶侧前方的一个小小的消防沙箱！
“哐当！”
巨大的汽油桶带着千钧之势，狠狠地撞上了最外围的一个溶剂桶！薄铁皮的溶剂桶瞬间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盖子被撞飞，里面刺鼻的液体“哗啦”一声泼溅出来，瞬间浸湿了地面，浓烈的溶剂气味和汽油味混合在一起，形成致命的混合物！
汽油桶被这一撞改变了方向，速度稍减，但依旧带着可怕的惯性，歪歪扭扭地朝着旁边另一个溶剂桶撞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陈已经扑到了消防沙箱旁。他根本来不及用铲子，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纹的手，疯狂地、徒手地刨着沙箱里干燥的沙土！沙子混合着他额头上流下的鲜血，被他不管不顾地朝着那泼洒了一地的、致命的混合液体泼去！
“老陈！危险！”苏晚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堆浸透了汽油和溶剂的区域，只要一点点火星……她猛地回头，看到那个行凶的男人已经捂着流血的手，仓皇地朝着围墙边的黑暗处逃窜！
“拦住他！”苏晚月朝着厂区大门方向嘶喊，她不知道谁会听见，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就在她回头的瞬间，“噗”的一声轻响！一个小小的火星，不知从何处飞来，也许是远处锅炉房飘出的煤渣，也许是哪个烟头被风吹来，精准地、恶毒地落在了那片被沙土覆盖了大半、却依旧洇湿了大片地面的混合液体边缘！
轰——！！！
一道刺眼的、妖异的蓝红色火焰猛地腾空而起！如同地狱之门骤然开启！火焰像贪婪的巨蛇，沿着汽油和溶剂流淌的轨迹，疯狂地向上卷噬！瞬间就燎着了旁边散落的几匹化纤边角料，发出“噼啪”的爆燃声！浓烟裹挟着刺鼻的毒气，滚滚升腾！
火焰照亮了老陈沾满鲜血和沙土的脸。他离火源太近了！灼热的气浪瞬间燎焦了他的头发和眉毛，工装袖子也蹿起了火苗！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浑浊的眼睛里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依旧在徒手刨沙！抓起大把大把的沙子，不顾一切地朝着那蔓延的火焰根部泼洒！嘴里发出无声的嘶吼！
“陈师傅！”苏晚月目眦欲裂！她看到了旁边墙上挂着的消防斧！她冲过去，一把扯下消防斧，想砍断旁边的消防栓锁链！可是那锁链又粗又旧，锈死了！
“来人啊！着火了！仓库着火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尖锐的声音在夜空里回荡。
尖锐的哨音再次响起！是那个被老陈遗落在地上的铜哨！不知何时，一个身影捡起了它，正鼓足了腮帮子，用尽全身力气吹响！是值班室里那个被惊醒的、还算清醒的年轻保安！哨音短促、嘹亮、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疯狂地撕裂着黑夜！
“哔——哔哔——！！！”
刺耳的哨音、苏晚月的嘶喊、火焰的爆燃声、化纤燃烧的毒烟……瞬间惊醒了沉睡的厂区！远处宿舍楼亮起了灯光，传来惊恐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车灯光柱如同利剑般劈开浓重的黑暗和烟雾，伴随着引擎的咆哮，一辆军用吉普212如同失控的钢铁猛兽，以惊人的速度撞开厂区虚掩的大门，卷着狂风和尘土，朝着仓库方向狂飙而来！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车子在距离仓库门口十几米处一个近乎漂移的急刹停住，卷起的尘土混合着浓烟扑面而来。车门被猛地踹开，陆行野高大的身影如同出鞘的利刃，裹挟着夜风的寒气与凛冽的杀意，一步跨了出来！他军装外套的扣子都没扣全，显然是接到消息后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穿透翻滚的浓烟，精准地锁定了那个在火焰边缘徒手扑救、袖子上还带着火苗的佝偻身影，以及旁边正试图用消防斧劈砍锁链的苏晚月！
“月月！” 他低吼一声，声音被浓烟呛得有些嘶哑，却带着一种能劈开混乱的穿透力。没有任何停顿，他像一头矫健的猎豹，无视了脚下蔓延的火焰和灼人的热浪，几个大步就冲到了消防栓旁。
“让开！” 他一把夺过苏晚月手中的消防斧。苏晚月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带开，手腕被捏得生疼。下一秒，陆行野沉腰发力，手臂肌肉贲张，那柄沉重的消防斧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破风之声！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粗重的铸铁锁链应声而断！火星四溅！
陆行野扔掉消防斧，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他猛地拧开消防栓阀门！巨大的水压瞬间冲出！粗壮的水龙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冲击在火焰最凶猛的区域！
“滋啦——！！！”
水火相激，发出巨大的爆响和蒸腾的白雾！凶猛的火势为之一滞！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老陈的后衣领，将他整个人从那片燃烧的地面拖离！动作迅猛却带着保护性的力量。老陈袖子上的火苗被拖曳带起的风压灭了大半，只留下焦黑的痕迹和燎起的水泡。
“咳咳咳……”老陈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被拖离险境后，他瘫坐在地，依旧下意识地抓了一把沙土，想往火里扔，眼神里还残留着未退的惊惧和执拗。
“守住水龙！压制火势！等消防队！”陆行野的命令如同冰珠砸落，简洁、清晰、不容置疑。他将水龙交给踉跄跑来的年轻保安，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混乱的现场——那滚落变形的汽油桶、泼洒的溶剂、燃烧的化纤边角料、地上挣扎的痕迹、还有远处围墙边一闪而过的黑影……
他的视线最后落回苏晚月脸上。她头发凌乱，脸上沾着烟灰，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斧柄留下的木屑，手腕上是他刚才情急之下捏出的红痕。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光，有惊魂未定，有愤怒，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陆行野的下颌线绷得像一块生铁。他脱下自己的军装外套，不由分说地裹在只穿着单薄衬衫的苏晚月身上。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烟草气息的外套瞬间隔绝了夜晚的凉意和火焰的灼烤。
“待在这里。”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稳定力量，目光却锐利地刺向老陈，指向地上那滩被沙土覆盖的混合液体和汽油桶滚落的痕迹，“陈师傅，看好这里！任何人不许靠近！尤其是地上这些！”
话音未落，他人已如离弦之箭，朝着那个行凶者消失的围墙方向，疾追而去！军靴踏过燃烧的余烬和水渍，发出沉闷而迅疾的声响，身影很快消失在浓烟与黑暗交织的夜色深处，只留下一个冰冷而充满压迫感的背影。
“呜——呜——呜——”
远处，终于传来了消防车凄厉而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长夜。
水龙还在奋力压制着最后的火苗，白汽蒸腾。苏晚月裹着陆行野宽大的军装外套，残留着他体温的布料贴在冰凉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异样的战栗。她看着地上那滩被沙土和水浸透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污迹，看着那个扭曲的汽油桶，又望向陆行野消失的黑暗方向。手腕上的红痕隐隐作痛，提醒着方才那不容抗拒的力量和保护。
哨音的余响似乎还在耳边尖啸。这一夜，汽油桶滚落的声音，火焰爆燃的轰鸣，还有那件带着体温和硝烟气的外套，混合着浓烟与冰冷的杀意，深深地烙进了她的骨髓里。这不是意外，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而那个男人，他追出去了。苏晚月攥紧了裹在身上的军装衣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风，裹挟着烟尘和未熄的火星，刮过她沾满灰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