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槐花的甜香，拂过“晚风作坊”新扩的小院。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枝叶婆娑，洒下细碎的金光。原本堆满布头、架着晾衣绳的杂乱角落被精心清理出来，用洗刷干净的化肥袋子铺出一条简陋却笔直的通道，权当t台。十几张从各家各户借来的长条凳、小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有闻讯赶来的老主顾，有街坊邻居好奇的大娘大婶，还有几个戴着眼镜、夹着笔记本的，是苏晚月托张姐请来的本地小报记者。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花露水、新布料气息和隐约期待的躁动。
“苏老板，这能行吗？” 张姐紧张地搓着围裙边，看着院里黑压压的人头，嗓子发干。她一辈子在缝纫机前打转，哪见过这阵仗？“让姑娘们穿那么…那么‘显眼’的衣服走给人看？万一被人说闲话…”
“张姐，放心。” 苏晚月握了握她粗糙的手，指尖微凉，眼神却亮得惊人。她今天穿了件自己设计的改良版白色小立领衬衫，配一条利落的深蓝色直筒裤，长发简单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清爽干练，像一株拔节向上的新竹。“衣服漂亮，人精神，怕什么闲话？咱们靠手艺吃饭，光明正大！”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让张姐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苏姐！录音机借来啦！” 王强满头大汗地挤进来，怀里抱着个硕大的、贴着港星贴纸的双卡录音机，像抱着个宝贝。这是他从开歌舞厅的表哥那儿死磨硬泡借来的“镇店之宝”。
“好！放！” 苏晚月果断挥手。
王强按下播放键，激昂欢快的电子合成器音乐瞬间冲破了小院的宁静——《成吉思汗》的旋律带着八十年代特有的奔放节奏，瞬间点燃了气氛。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惊叹，孩子们跟着节奏扭动起来。
“姑娘们，上！”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对着临时搭建的更衣棚（其实就是一大块厚实的帆布围起来的角落）喊道。
帘子掀开。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张姐的女儿小娟。她穿着一件鲜亮的鹅黄色“太空棉”蝙蝠衫，宽大的袖口和衣摆随着她的步伐像翅膀一样轻盈摆动，下身是一条同样材质的黑色紧身踩脚裤，裤脚设计成套在脚后跟的带子，拉长了腿部线条。她脸上带着羞涩又兴奋的红晕，脚步有些僵硬，但在音乐的鼓动下，那份青春逼人的活力几乎要溢出来。
“哎哟！这…这裤子！” 一个大婶惊呼出声，眼睛瞪得溜圆，“这…这腿不是全露出来了？像什么样子！” 旁边几个保守的街坊也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小娟的脸更红了，脚步有些迟疑。
“好！精神！这蝙蝠衫真时髦！” 一个烫着大波浪头的年轻姑娘大声喝彩，带头鼓起掌来。她的声音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更多年轻人的热情。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很快连成一片。
紧接着走出来的模特，都是苏晚月精挑细选的作坊女工和附近身材匀称、胆子大的姑娘。她们穿着苏晚月设计的“晚风”系列：
- 波点雪纺的娃娃领连衣裙，腰间系着细细的同色腰带，甜美俏皮；
- 挺括的卡其布工装连体裤，带着中性风的飒爽；
- 最惹眼的还是改良版旗袍，苏晚月大胆舍弃了繁复盘扣，改用简洁的暗扣，收紧了腰线，下摆却微微开衩，用的是印着水墨竹叶图案的丝绸料子，古典与现代交融，衬得姑娘们身段玲珑，气质出众。
色彩不再是灰蓝黑的单调，而是跳跃的柠檬黄、苹果绿、宝蓝、桃红…大胆的撞色设计冲击着人们的视觉。踩脚裤、喇叭裤、阔腿裤…各种裤型轮番登场，彻底颠覆了人们对“裤子”的刻板印象。
“啧，这苏晚月，脑子是真活络！” 一个戴眼镜的记者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个体户搞发布会？还弄模特队？闻所未闻！这新闻点抓着了！”
“那件旗袍！料子好，样子更新鲜！多少钱？” 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妇女忍不住站起来问。
“大姐您别急，一会儿有价目表！” 王强机灵地维持着秩序，脸上笑开了花。
小院里气氛越来越热，掌声、赞叹声、询问声此起彼伏。姑娘们越走越自信，脸上洋溢着光彩。简陋的“t台”，槐树的绿荫，激昂的港乐，鲜艳的衣裳，构成了一幅充满生命力和时代躁动的鲜活画面。
苏晚月站在角落，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汗水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但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成了！她的设计，她的心血，得到了最直接的认可！前世的压抑和今生的挣扎，似乎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
然而，就在气氛达到一个小高潮，模特们准备展示最后一套主打款——一条垂坠感极好、宝蓝色高腰微喇的踩脚裤搭配一件同色系镶银边的小马甲时，苏晚月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院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周文斌！
他穿着熨帖的灰色中山装，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斯文的金丝边眼镜，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没有进来，只是远远地站着，像一条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冷静地观察着院内的热闹。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工装、眼神闪烁的瘦高个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着个小本子，目光贪婪地在模特身上的衣服款式上来回扫视，手指还时不时隔着衣服虚空比划着尺寸。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那点成功的喜悦瞬间冻结。周文斌！他果然来了！他不是来祝贺的，他是来“取经”的！那个瘦高个，绝对是经验丰富的裁缝或者版师！他要用最快的速度，用最廉价的布料，仿制她的心血，然后铺天盖地地倾销出去，用低价彻底冲垮她刚刚萌芽的市场！
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危机感瞬间攥紧了苏晚月的心脏。她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不能让他得逞！她猛地想上前一步，却被拥挤的人群挡住。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嘈杂的音乐和人声：
“东西。”
苏晚月愕然转头。
陆行野不知何时竟站在了她旁边。高大的身影像一道沉默的山影，隔绝了部分喧嚣。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军绿色外套，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然是刚从哪里赶回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甚至没有落在t台上那些鲜艳的衣裳和姑娘们身上，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他递过来一个小纸盒。
苏晚月下意识地接过，入手微沉。她疑惑地打开，里面不是什么礼物，而是几个崭新的、亮闪闪的工业缝纫机专用压脚配件——其中一个是专门用来处理厚料和特殊线迹的滚轮压脚，正是她作坊里那台老机器最近总出问题、市面上又难买到的关键零件！
苏晚月愣住了，抬头看向陆行野。
他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在她看过来时，下颌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像是点了点头。那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她紧蹙的眉心和眼底强压的怒火上掠过，随即又移开，投向院门口的方向。周文斌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但陆行野那冷峻的视线，仿佛穿透了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个刚刚离去的位置，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寒的锐利。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脸色突然这么难看，也没有对这场热闹的发布会发表任何看法。他只是在她最需要支撑（哪怕只是机器零件的支撑）、在她被毒蛇窥伺的瞬间，如同精准的雷达般出现，递上了她最需要的东西，并用他那无声却极具压迫感的存在，给她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壁垒。
苏晚月握着那盒沉甸甸的零件，看着陆行野线条冷硬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冰冷的愤怒和危机感依旧存在，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但在那毒蛇的阴影旁边，却多了一道沉默矗立、带着金属冷硬质感和莫名可靠的山峦。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那盒零件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台上，音乐依旧激昂，宝蓝色的踩脚裤在阳光下流淌着耀眼的光泽，引来一片更热烈的掌声和惊叹。台下，苏晚月站在陆行野身边，感受着手里金属零件的冰凉和他身上传来的、如同磐石般的稳定气息，心中冰火交织。
发布会很成功，惊艳了小院。
但周文斌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
而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他的出现和他的“东西”，又意味着什么？
苏晚月的目光再次投向周文斌消失的门口，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和冰冷。她知道，真正的战争，随着这场发布会的落幕，才刚刚打响。而她枕下的剪刀，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在帆布包底层，无声地散发着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