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退兵了？！”
舒良带来的这个消息，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乾清宫内因石亨谋逆巨案而凝结的沉重夜幕，也让刚刚在月下获得片刻心灵慰藉的林锋然，猛地从那种复杂的情绪中惊醒过来。
退兵？在这个节骨眼上？石亨刚“病”，瓦剌就退兵了？这绝不是巧合！
林锋然心脏狂跳，刚才因江雨桐的安抚而稍显平静的心绪，瞬间又被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博弈之中。他挥手让舒良详细禀报。
“回皇爷，大同八百里加急！郭登总兵醒转后，亲自督战，我军士气大振，接连打退瓦剌数次猛攻。三日前，瓦剌营中似有骚动，继而焚毁部分攻城器械，大军缓缓北撤，至今已退后五十余里，大同围城暂解！”舒良的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围城暂解！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至少，大同保住了，北方的门户暂时关上了。殿内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连空气似乎都流通了不少。
但林锋然的眉头却紧紧锁了起来。瓦剌退兵，固然可喜，但退得太突然，太……恰到好处了。石亨刚称病，瓦剌就退兵，这简直像是在配合演戏！这是否意味着，石亨与瓦剌的勾结，比想象的更深？这次退兵，是瓦剌因为石亨的“变故”而暂时观望？还是石亨与瓦剌达成了某种新的、更险恶的默契？
“郭登可有奏报，瓦剌退兵时，有无异常？是否与石亨部有所接触？”林锋然沉声问道，抓住了关键。
“郭总兵奏报称，瓦剌退兵井然有序，并未溃散，且……且哨探发现，其退兵前夕，曾有小队人马疑似靠近过石亨军驻地方向，但未发生交战，详情不明。”舒良回道。
果然有接触！林锋然心中冷笑。石亨和瓦剌，根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现在石亨躲在幕后装病，瓦剌就配合着后撤，这是在向朝廷施压？还是在为石亨下一步的行动创造某种条件？
巨大的不确定性，让刚刚因大同解围而产生的些许轻松感荡然无存。林锋然感觉自已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迷雾阵中，敌人在暗处窥伺，随时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发动致命一击。这种无形的压力，比真刀真枪的对垒更让人心力交瘁。
他需要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来转移这令人窒息的压力，来证明自己至少还能掌控一些东西！哪怕……只是这深宫之内的一日三餐！
连续多日的精神高度紧张和殚精竭虑，让林锋然对眼前那些精致却寡淡、一成不变的御膳产生了极大的厌烦感。看着太监们端上来的、摆盘精美却毫无锅气的蒸菜、炖品，他忽然想起穿越前那些令人胃口大开的炒菜、火锅、烧烤……一股强烈的、想要改变现状的冲动，混合着发泄压力的需求，涌上心头。
“舒良！”林锋然放下筷子，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赌气的神色，“传朕旨意，朕要去御膳房瞧瞧！”
“啊？皇爷，这……御膳房油烟重地，恐污了圣体……”舒良吓了一跳，连忙劝阻。
“朕说去就去！”林锋然不容置疑地站起身，“整日里吃这些温吞水似的玩意儿，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朕要看看，这天下最好的厨子，到底是怎么做饭的！”
皇帝突然驾临御膳房，把这皇家厨房里里外外上百号人吓得魂飞魄散，跪倒一片。林锋然不管那些，背着手，在宽敞得不像话的厨房里转悠，看着那些琳琅满目、却大多用于炖、煮、蒸的厨具和食材，眉头越皱越紧。
他指着一块上好的羊里脊，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御厨总管说道：“这肉，除了炖汤，就不能用点别的法子？比如……切成薄片，用猛火，配上葱姜蒜，快速翻炒？”
御厨总管一脸茫然：“陛……陛下，炒……炒是何法？肉片薄切，猛火快熟，这……这恐外焦里生，有失……有失膳食之本味啊……”
林锋然：“……” 跟这帮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洗脑的大厨，简直没法沟通！
他挽起袖子（吓得舒良赶紧上前要帮他，被他瞪了回去），干脆亲自上手指挥。他让御厨架起最大的铁锅，烧热油，下葱姜爆香，然后倒入切好的羊肉片，用大火快速翻炒，加入酱料……他凭着记忆和感觉指挥着，整个御膳房鸡飞狗跳，油烟弥漫，呛得几个小太监直咳嗽。
当一盘色泽油亮、香气扑鼻（虽然有点焦糊味）的“御制火爆羊肉”出锅时，所有御厨和太监都目瞪口呆。这……这成何体统？御膳何时变得如此……“粗野”了？
林锋然却颇为得意，夹起一筷子尝了尝，味道虽然比不上现代餐馆，但那股久违的“镬气”和辛辣感，让他压抑已久的情绪得到了极大的宣泄。他兴致勃勃，又指挥人用新到的番椒（辣椒）试做辣椒油，红色的干辣椒在热油里翻滚，散发出浓烈刺激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御膳房，甚至飘到了外面。
一连几天，林锋然几乎把御膳房当成了他的“减压实验室”，变着花样“指导”御厨们进行“烹饪改革”。什么“宫保鸡丁”、“麻婆豆腐”（当然是简化版）、“炸酱面”……虽然过程磕磕绊绊，成品时好时坏，但那种打破陈规、亲手创造（指挥）的感觉，让他在沉重的政务压力下，找到了一丝难得的掌控感和……恶作剧般的快感。
他甚至异想天开，在某次小型宫宴上，搞起了“自助餐”，让后妃和宗室们自己拿着盘子去挑选食物，打破了严格的分餐制和礼仪规矩，引得场面一度混乱又新奇，钱皇后看得直蹙眉，几个老古板宗室更是私下摇头不止。
这天，他又“研发”出了一款加足了辣椒和花椒的“升级版火爆羊肉”，辣味冲天，自己尝了一口都觉得头皮发麻，却莫名爽快。他心血来潮，对舒良说：“去，装一小碟，给……给江姑娘送去尝尝鲜，就说朕新得的做法，让她品评品评。” 他下意识地想和她分享这种“打破常规”的乐趣，或许，也想看看她这个一向沉静守礼的人，会是什么反应。
舒良面色古怪地捧着那碟红彤彤的羊肉去了。没过多久，他回来了，脸色更加古怪，想笑又不敢笑。
“皇爷……江姑娘她……”舒良憋着笑，“江姑娘尝了，说……说陛下奇思妙想，味道……味道很是特别。就是……就是辣得眼泪都出来了，连着喝了好几杯蜜水才缓过来，还……还打了几个喷嚏。”
林锋然想象着江雨桐被辣得眼泪汪汪、还要保持仪态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多日来的阴郁仿佛都被这笑声驱散了一些。这种恶作剧得逞般的快乐，简单而直接。
下午，他批阅奏章间歇，心情颇好地又召见了江雨桐，名义上是询问她整理典籍的进度。
江雨桐进来时，眼睛似乎还有些微微泛红，显然是辣椒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退。她行礼时，林锋然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怎么样，朕那‘火爆羊肉’，味道可还……印象深刻？”林锋然带着促狭的笑意问道。
江雨桐抬起眼帘，看了皇帝一眼，那眼神有些无奈，又带着一丝浅浅的、真实的笑意，她微微屈膝：“陛下天纵奇才，于庖厨之事亦有创见，民女……佩服。”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意味深长地接了一句，“只是……《周易》有云，‘亢龙有悔’。陛下近日革新之举，譬如这辛辣之物，偶一食之，可开胃口，振奋精神。然若日日如此，恐伤脾胃，反受其害。世间万事，大抵如此，过犹不及，还望陛下……徐徐图之，细水长流才好。”
她的话说得很委婉，像是在点评菜肴，但林锋然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是在借这辣椒提醒他，无论是御膳房的改革，还是面对石亨的朝局，都不能操之过急，手段不宜过于激烈直接（比如他那道险些逼反石亨的“罪己诏”），否则可能适得其反，引来更大的反弹和伤害。
这姑娘，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用最温和的方式，点出最要害的问题。林锋然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中凛然。是啊，自已最近是不是太急躁了？被石亨逼得有些乱了方寸？无论是试图用激烈手段逼迫石亨，还是用这种近乎胡闹的方式发泄压力，似乎都有些……“过火”了。
“你说得对。”林锋然深吸一口气，神色认真起来，“是朕……心太急了。多谢提醒。”
江雨桐微微低头：“陛下言重了，民女妄言。”
经过这番对话，林锋然对江雨桐的重视，又加深了一层。她不仅仅是能帮他分析局势的智囊，更是一个能在他头脑发热时，给予冷静提醒的“诤友”。这种超越君臣、甚至超越寻常友谊的信任与默契，在危机四伏的深宫中，显得弥足珍贵。
然而，现实的危机并不会因个人的成长或情感的萌芽而消退。几天后，就在林锋然试图调整心态，以更沉稳的步伐应对局面时，一份从宣府经由特殊渠道秘密送来的、没有经过通政司的密报，被赵化面色凝重地直接呈到了他的御案上。
密报的内容很短，却让林锋然刚刚稍缓的神经，再次骤然绷紧——
“石亨‘病’中，密会疑似瓦剌信使。曹吉祥近日，频繁出入京营……似有大宗银钱流动。”
（第3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