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安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林锋然心中激起惊涛骇浪。牵扯到前朝首辅陈循，这案子已经不是内府贪腐那么简单，而是直接触碰到了文官集团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彻查，必将引发朝堂地震；不查，则如鲠在喉，后患无穷。
林锋然在暖阁里踱了半夜，反复权衡。最终，一个念头逐渐清晰：不能硬来，但也不能退缩。硬来是莽夫，退缩是懦夫。他得用巧劲。
第二天，他没有召开朝会，而是单独召见了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舒良，以及提督东厂的太监（可能已换上了相对可靠的人选）。他没有提陈循，更没有提那十万两银子和南京的关系，只是将钱安整理出的、关于内府采买价格虚高、账目混乱的部分证据，轻描淡写地放在了他们面前。
“朕近日翻阅内府用度，发现些小问题。”林锋然端着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宫里头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些许损耗，朕可以体谅，但若有人把朕当成了冤大头，中饱私囊，朕的眼睛里，可揉不得沙子。”
舒良和东厂太监看着那些条理清晰、数据确凿的账目对比，冷汗都下来了。皇帝这哪里是“发现些小问题”，这分明是掌握了铁证！而且皇帝撇开了外廷，直接找内官来办，意思很明白：这是朕的家事，关起门来自己处理，不想闹得满城风雨，但你们必须给朕办得漂亮！
“奴婢失职！请陛下治罪！”两人连忙跪倒在地。
“治罪能追回银子吗？”林锋然放下茶盏，声音冷了几分，“朕要的是整顿，是规矩！内府这块，你们给朕狠狠地查！就从尚膳监、内承运库这几个地方开始！所有采买，给朕重新核价！所有账目，给朕一笔一笔地对清楚！涉及到的皇商、内官，无论牵扯到谁，一查到底！但记住，朕只要结果，不要听你们搞得沸沸扬扬，惊扰了太后和皇后的清净！”
他划下了道：严查，但控制范围，低调处理，目标直指内府蛀虫，暂时不扩大化。这既展示了皇帝整顿的决心和手腕，也给了文官集团一个信号：朕目前只清理门户，不涉及外朝，你们最好也识相点。
舒良和东厂太监都是人精，立刻领会了圣意，磕头领命：“奴婢明白！定当恪尽职守，肃清内弊，绝不负陛下重托！”
一场针对内府的审计风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刮了起来。有皇帝的直接授权，舒良和东厂雷厉风行，钱安则作为“财务顾问”被借调过去，提供了关键的技术支持。一时间，内府各衙门风声鹤唳，几个平日趾高气扬的大太监和与皇商勾结紧密的管事纷纷落马，查抄出的赃款数额惊人。宫人们私下议论，都说皇上这次是动了真怒，手段狠辣。
林锋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需要通过这次整顿，在内府树立绝对的权威，同时也在朝臣面前展现自己并非一味仁弱、可欺之主。效果是立竿见影的，接下来几天，就连上朝时，大臣们奏事的语气都恭敬了不少，那些原本想拿大道理挤兑他的言官，也暂时收敛了气焰。
…………
内府查账搞得鸡飞狗跳，林锋然却故意表现出一种“朕只关心小事”的超然姿态。这天下朝回来，他心情不错，信步又走到了南苑，想看看儿子。
远远地，就又听到了朱见深的笑声。走近一看，小家伙正在空地上放纸鸢，跑得小脸红扑扑的。让林锋然微微有些意外的是，陪在旁边的不是往常的太监宫女，而是皇后宫里的一个老成持重的嬷嬷，正一脸慈祥地看着太子玩耍。
江雨桐不在。
林锋然心里莫名空了一下。她到底还是走了，回了那个她心心念念的江南。也好，那地方，总比这吃人的皇宫干净。
“儿臣参见父皇。”朱见深看到父亲，还是有点紧张，但似乎不像之前那样畏惧了，规规矩矩地行礼。
“起来吧。”林锋然弯腰把他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草屑，“纸鸢放得不错啊，谁给你做的？”
“是……是母后宫里的刘公公给儿臣扎的。”朱见深小声回答，然后像是鼓起勇气，从旁边一个小太监捧着的食盒里，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芝麻烧饼，递到林锋然面前，“父皇，您吃……这是御膳房新做的，母后说很好吃，让儿臣……也给父皇尝尝。”
小家伙举着烧饼，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忐忑。
林锋然愣住了。皇后让太子给他送点心？这……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钱皇后性格端庄甚至有些古板，主动用这种近乎“讨好”的方式表达关心，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接过那还带着温热的烧饼，咬了一口，酥香满口。味道和何面做的一样好。他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是因为自己最近整顿内府，展现了强硬一面，让皇后觉得有了依靠？还是单纯的夫妻关系缓和？抑或是，她也在用她的方式，支持他这个皇帝？
不管怎样，这小小的烧饼，比任何阿谀奉承都让他受用。
“嗯，很好吃。替朕谢谢你母后。”林锋然摸了摸儿子的头，这次朱见深没有躲闪，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父子间那层看不见的冰，似乎在这一刻，融化了一点点。
林锋然陪着儿子玩了一会儿纸鸢，直到小家伙累了，被嬷嬷带回去休息。他独自站在苑中，看着湛蓝的天空，心情复杂。权力斗争冰冷而残酷，但在这深宫之中，终究还是有一丝人情味存在，来自结发妻子，来自懵懂幼子。这让他感到一丝慰藉，也更多了一份责任。
…………
然而，温馨的时刻总是短暂的。傍晚时分，舒良和东厂太监联袂求见，两人的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
“陛下，”舒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内承运库的案子……有眉目了。我们顺着那几家皇商的线往下查，发现……发现他们不仅虚报价格，还……还涉及暗中向宫外输送禁物，并且……与几年前一桩宫内旧案，似乎有所关联……”
“禁物？旧案？”林锋然皱眉，“说清楚！”
东厂太监接口道：“回陛下，是……是一些宫造的精美瓷器、丝绸，被偷偷运出，似乎流向了……关外。另外，奴婢等在查抄一个已被处置的管事外宅时，发现了他私藏的一些往来书信碎片，上面隐约提到了……提到了……‘南宫’二字……”
南宫！
林锋然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他曾经被幽禁了七年的地方！这几年前的内府贪腐，怎么会和南宫扯上关系？是有人利用职权，向被软禁的他输送过东西？还是……这背后，牵扯到更久远、更隐秘的宫廷秘辛？
他感觉，自己挖开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贪腐的蚁穴，而是一个通往更深、更黑暗地底的洞口。洞口的冷风，已经吹到了他的脸上。
（第4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