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刺骨,密集地砸在林锋然的头上、身上,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顾不得寒冷,借着雨声和夜色的掩护,弓着身子,沿着墙根的阴影,快速向干池塘西侧移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盖过哗啦啦的雨声。每一步都踩在泥泞和水洼里,发出轻微的吧唧声,在他听来却如同惊雷。
池塘西侧的柳树,在夜雨中如同披头散发的鬼魅,枝条低垂,随风乱舞。四周空无一人,只有竹叶被雨水击打的沙沙声。林锋然躲在一棵最粗壮的柳树后,屏住呼吸,警惕地扫视着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
时间一点点流逝,除了雨,还是雨。并没有任何人出现。
难道自己理解错了?还是对方临时改变了计划?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捉弄他的陷阱?
就在他心生疑虑,几乎要放弃等待时,一个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脚步声,从竹林深处传来。林锋然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死死盯住声音来源的方向。
一个模糊的黑影,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到他对面的柳树后。两人隔着不到五步的距离,在暴雨的帷幕下相对而立。
“池西柳。”对方先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明显是刻意伪装过的。
林锋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回应道:“雨夜三更。”
暗号对上。短暂的沉默后,对方低声道:“时间有限,长话短说。宫内眼线已确认,兴安盯得很紧,近期切勿妄动。”
“我需要知道外面的情况,我需要和……”林锋然急切地想提问。
但对方打断了他:“你只需知道,有人在做事。但时机未到。于谦根基深厚,京营兵马调度频繁,此时任何异动都是自寻死路。”
对方的话语简洁而冷酷,像一盆冰水浇在林锋然头上。“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风来。”对方的回答玄之又玄,“做好你该做的,活着,就是最大的助力。下次联络,仍是‘雨’字为号。记住,耐心比刀剑更锋利。”
说完,不等林锋然再问,那黑影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迅速后退,融入竹林深处的黑暗,消失不见。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幻觉,只留下林锋然独自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心中充满了更多的疑问和一丝挫败感。
这次冒险的会面,除了确认确实存在一个暗中活动的组织(或许就是“暗光”),以及得到了一个“等”的指令外,几乎一无所获。对方明显极其谨慎,甚至可说是冷漠,将他完全视为一颗需要被动等待的棋子。
失落地回到崇质殿,他小心翼翼地擦干身体,换好衣服,躺回床上,一夜无眠。被动等待?这不符合他的性格。那个神秘组织靠不住,他必须有自己的打算。钱皇后和张公公带来的信息,虽然零碎,却指明了潜在的方向——石亨、徐有贞这些失意官员。
但如何与他们取得联系?南宫如同铁桶,兴安的眼睛无处不在。直接传递书信无异于自杀。他必须找到一种极其隐晦、即使被截获也难以定罪的方式。
天亮了,雨也停了。林锋然看上去和往常一样,继续着他的“疯癫”日常,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他回忆起看过的谍战剧,什么密写药水、微缩胶片,在这个时代都是天方夜谭。他需要利用这个时代已有的、且不引人怀疑的手段。
第一个尝试,他选择了“蜡丸密信”。
他借口要玩“捏泥人”,向来福要来了些许蜂蜡(宫中烛台常用)。然后,他趁无人注意,用极细的毛笔,在一小条薄如蝉翼的宣纸上,写下了几个关键词:“石”、“徐”、“安”、“等”。不构成句子,只是信息的碎片。他将纸条紧紧卷起,塞入一小块软化了的蜂蜡中,搓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圆球。
接下来是传递。他将目标锁定在那个似乎有些同情心的老太监张公公身上。一次张公公来送点心时,林锋然故意将一块精致的豌豆黄“失手”掉在地上,然后抢在张公公之前捡起来,嘴里嘟囔着“不脏不脏,三秒定律”,迅速地将蜡丸按进了点心底部松软的部分,再递给张公公,傻笑道:“张公公辛苦,请你吃!”
这个过程极其冒险,万一张公公当场发现异常,后果不堪设想。张公公愣了一下,看着那块沾了灰的点心,又看看太上皇“诚挚”的傻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低声道:“谢太上皇赏。”然后若无其事地将点心揣入了袖中。
林锋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张公公离去,才稍稍放松。他不知道张公公是否会明白他的意图,更不知道这蜡丸能否安全送出南宫。这完全是一次赌博。
光靠点心藏物风险太高,且机会有限。他需要一种更可持续、更不易察觉的方式。于是,他想到了“暗语”。
他开始频繁地、大声地在院子里唱一些自己胡编乱造的儿歌。这些儿歌听起来荒诞不经,充满了“大老鼠偷油吃”、“小蝴蝶飞飞”之类的内容,但在这些 nonsense 之中,他偶尔会插入一些听起来别扭、甚至不合逻辑的词语或短句。
比如,他会唱:“蝴蝶飞,飞过墙,墙外有个石将军,将军不骑马,天天数芝麻……” 将“石将军”和“数芝麻”(暗示无所事事、意不平)隐晦地关联起来。
又或者:“小蚂蚁,搬大米,搬进一个大房子里,房子有根梁要倒,需要一个聪明人来扶牢……” 暗示朝局不稳(梁倒),需要能人(聪明人,暗指徐有贞?)来匡扶。
他将这些儿歌反复唱诵,唱给小德子听,唱给来福听,唱给偶尔经过的太监宫女听。他希望,如果宫外有心人能听到这些从南宫流传出去的、太上皇的“疯言疯语”,或许能从中解读出一些信息。这就像是将一颗种子抛入风中,不知会落在何处,能否发芽。
这些尝试,每一次都如同走钢丝,充满了巨大的风险。林锋然表面上依旧疯疯癫癫,但内心时刻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微弱的信号,是否真的能穿透南宫的高墙,更不知道即便传出去了,是引来援手,还是催命符。
这天傍晚,晚膳时,他注意到张公公送来的米饭底下,似乎比平时多垫了一片干净的荷叶。而在那片荷叶朝向碗中心的一面,用米汤写了两个极淡的字,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
“收到”。
字迹很快会干,几乎不留痕迹。
林锋然的心中瞬间涌起一股狂喜!蜡丸奏效了!张公公果然是条可以谨慎利用的线!
然而,这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更深的寒意所取代。张公公能如此快地将“收到”的信息反馈回来,说明他与外界的联系渠道比想象中更畅通。但这同时也意味着,这条线,远比他认为的更加危险和不可控。
他仿佛看到,自己抛出的那根细若游丝的线,另一端连接的,并非一定是救赎之手,更可能是一个深不见底、漩涡暗藏的政治泥潭。
(第13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