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山林寂静，只有脚踩在落叶和枯枝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林锋然自己那怎么都压不住的、略显粗重的喘息。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那个白衣僧人的身后，努力想跟上对方那看似不紧不慢、实则速度极快的步伐。身上的伤口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又开始隐隐作痛，但更让他难受的是心头那无数翻腾的疑问和强烈的不安。
这个年轻的和尚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救自己？那个让凶悍的鹰隼男都瞬间服软、甚至露出恐惧之色的“守祠人”又是什么来头？他口中的“有缘”又是指什么？
无数问题堵在喉咙口，但他看着前方那挺拔而沉默的背影，感受着对方身上那股子清冷出尘、却又暗含威严的气质，愣是没敢轻易开口发问。这和尚虽然救了他，但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深不可测的感觉。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黑暗的山林中穿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在林锋然感觉双腿如同灌了铅，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前方的年轻僧人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他清淡的声音响起。
林锋然喘着气抬头望去，只见前方林木掩映间，隐约露出一角飞檐和一段斑驳的围墙。走近了些才看清，那似乎是一座极为古旧的小庙，规模很小，甚至有些破败，山门上的匾额早已腐朽脱落，看不清字迹，只有石阶缝隙里长出的荒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这地方……看起来比之前那猎户木屋还要荒凉偏僻。
年轻僧人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木门，迈步走了进去。林锋然犹豫了一下，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庙内是一个小小的庭院，中间有一个干涸的蓄水池，角落里堆着些杂物。正前方是一座低矮的主殿，殿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透着一股陈旧的香火和尘土混合的气味。
年轻僧人并没有进入主殿，而是引着林锋然绕过主殿，来到后院。这里更加狭窄，只有一间看起来像是禅房的小屋。
僧人推开禅房的门，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凳，一盏小小的油灯，此外再无他物，干净得几乎不像有人常住。
“今夜在此歇息。”僧人指了指那张简陋的木床，“明日天亮，我再送你离开。”
“离开？去……去哪里？”林锋然终于忍不住问道，声音因为紧张和疲惫而有些沙哑。
僧人看了他一眼，那双平静的眸子里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去你该去之处。”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林锋然心里吐槽，但不敢表现出来，只好换了个问题：“那个……大师……刚才，多谢您救命之恩。还未请教……大师法号？您说的‘守祠人’是……”
僧人并未直接回答，只是走到桌边，拿起火折子，熟练地将那盏小油灯点燃。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他清俊的侧脸，也驱散了一小片屋内的黑暗。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施主不必在意。”他语气平淡，“至于‘守祠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你可以理解为，一群负责打扫古老祠堂，不让尘埃落定的人。”
打扫祠堂？不让尘埃落定？这解释比不解释还让人迷糊！这算什么？文物管理员？还是某种隐喻？
林锋然听得云里雾里，但看对方似乎不愿深谈的样子，也不敢再追问。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喉咙冒火，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那个……大师，有……有水吗？还有点吃的……”他小心翼翼地问，感觉自己像个讨饭的。
僧人似乎这才想起他还是个需要吃喝拉撒的凡人，点了点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布袋，从里面拿出一个粗面饼子和一个水囊，递给他。
“只有这些，暂且果腹。”
林锋然连忙接过，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就着清水，狼吞虎咽地啃起那硬得能硌掉牙的饼子。虽然难吃，但总比饿死强。
僧人则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夜色，似乎在确认是否有追兵或者别的什么不速之客跟来。
屋内陷入了沉默，只有林锋然啃饼子和喝水的声音。
填饱了肚子，身上也暖和了一些，林锋然的胆子似乎也稍微大了点。他偷偷打量着那个站在窗边的背影，越想越觉得诡异。
一个武功高强、神秘莫测的年轻和尚，隐居在这荒山破庙里，还是什么“守祠人”……这组合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而且他救自己的时机也太巧了，仿佛早就等在那里一样。
难道……他和那个幕后“故人”有关？或者……他就是“故人”派来的？
想到这里，林锋然鼓起勇气，再次开口试探：“大师……您……认识兰珠郡主吗？或者……张鹏张御史？”
窗前的背影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转身，只是淡淡地反问道：“为何如此问？”
“因为……因为之前……”林锋然结结巴巴地把之前在大同城如何被兰珠郡主所救，张鹏如何送来出城机会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当然，他隐去了自己皇帝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个倒霉的、被卷入大麻烦的普通人。
“……所以，我总觉得，好像有贵人一直在暗中相助……大师您今晚出手，是不是也是……”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僧人的反应。
僧人沉默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似乎比刚才深邃了些。
“缘起缘灭，皆有定数。”他给出了一个近乎玄学的回答，“有人种因，便有人得果。我所行之事，并非为某一人，而是为‘规矩’。”
规矩？又是规矩！林锋然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些神神叨叨的话逼疯了。这些古人说话能不能直接一点！
“那……那您总得告诉我，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吧？”林锋然有些急了，“外面那么多人想要我的命，我总不能一直躲在这破庙里吧？”
“破庙？”僧人似乎对这个称呼略有微词，轻轻重复了一遍，但并未动怒，只是道，“此处虽陋，却能暂避风雨，涤净尘嚣。明日，自有你的去处。”
他又开始打机锋了！
林锋然彻底没辙了，垂头丧气地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感觉前途一片灰暗。
僧人见他这般模样，似乎微微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你且安心休息。今夜不会再有危险。至于明日之事，明日自有分晓。”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林锋然，自顾自地在屋角的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闭上双眼，仿佛入定了一般，不再言语。
林锋然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只好放弃了追问。巨大的疲惫感袭来，他吹熄了油灯（征得僧人默许后），和衣躺在那张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望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守祠人、鹰爪令、故人、祠堂、规矩……这些碎片化的词语在他脑海里不断盘旋，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图案。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睡着之际，窗外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一阵极其缥缈、若有若无的笛声。
那笛声曲调古怪，并非中原音律，带着一种苍凉、古老、甚至有些诡异的气息，断断续续，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而来，听得人心里发毛。
林锋然一个激灵，睡意瞬间跑了大半，猛地坐起身，侧耳仔细倾听。
但那笛声却又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他的幻觉。
他下意识地看向屋角那个僧人。
只见原本如同泥塑般静坐的僧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望着窗外笛声传来的方向，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在月光映照下，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言的神色——有凝重，有追忆，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
他也听到了！那不是幻觉！
“大师……那是什么声音？”林锋然忍不住小声问道。
僧人缓缓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是守夜人的笛声。”
“守夜人？又是谁？”林锋然发现今晚听到的新名词比他一辈子听的都多。
“看守长夜，等待黎明的人。”僧人的回答依旧充满禅机，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林锋然浑身一冷，“……也是提醒。有些东西，快要醒了。”
有些东西？快要醒了？什么东西？！林锋然感觉后背凉飕飕的，这荒山野岭的，能不能说点阳间的话？！
他还想再问，那僧人却再次闭上了眼睛，恢复了入定的状态，显然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林锋然无奈，只好重新躺下，但这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那诡异的笛声和僧人那句“有些东西快要醒了”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回荡。
后半夜，林锋然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一个接一个。时而梦到自己被关在一个巨大的、布满灰尘的祠堂里，无数牌位在黑暗中凝视着他；时而又梦到地动山摇，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地底苏醒；时而又梦到那个年轻僧人站在一座悬崖边，转身对他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他被噩梦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都发现那僧人依旧静静地坐在蒲团上，仿佛从未移动过。
终于，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漫长而诡异的一夜即将过去。
昏暗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小屋。
林锋然顶着两个黑眼圈，疲惫地坐起身。那僧人也早已结束打坐，正站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将那个粗布袋子收拾好。
“醒了？”僧人听到动静，头也不回地道，“准备一下，该动身了。”
“动身？去哪里？”林锋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问道。他感觉比没睡之前还累。
僧人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十分古旧的罗盘状器物，但上面的指针却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在微微地、无规则地颤动着。
他没有直接回答林锋然的问题，而是看着那颤动的指针，眉头微微蹙起，自言自语般低声道：“……‘线’又偏移了……比昨夜更快……看来，‘门’真的快要开了……”
线？偏移？门要开了？这又是什么谜语？！
林锋然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逼疯了。
就在这时，庙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犬吠声！听声音，似乎正朝着小庙的方向而来！而且数量不少！
林锋然脸色瞬间煞白！追兵？！郭敬的人竟然搜到这里来了？！
他惊恐地看向僧人。
却见那年轻僧人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只是缓缓收起了那个古怪的罗盘，淡淡地说了一句：
“看来，有恶客不请自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
“砰！！”
小庙那本就破旧的前院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粗暴地踹开，碎裂的木屑四处飞溅！
一个嚣张跋扈、中气十足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彻这清晨寂静的古庙：
“里面的秃驴听着！立刻把钦犯朱祁镇交出来！否则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庙，让你去西天见真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