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把第七份季度销售报表的复核章盖在右上角时，打印机的墨盒突然漏了墨，在“同比增长率”那栏晕开个灰黑色的圆点。下午三点零二分，办公室的空调又开始滴水，水珠顺着文件柜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天花板上晃悠的吊扇。桌角的仙人掌开了朵嫩黄的花，是去年新来的实习生小吴送的，花盆上贴着张便签：“林哥，报表再忙也要看星星呀。”
“林哥，扶贫数据对不上！”小吴抱着笔记本电脑跑过来，马尾辫上还别着支笔，是刚才核对数据时顺手插的。她把屏幕转向林夏，Excel表格里的“贫困户就业率”红得刺眼：“乡镇报的是98%，但我们抽样调查只有89%，张科长让直接按乡镇的数报，说明天就要交省厅。”
林夏的指尖在鼠标上顿了顿，停在某行数据的小数点后两位——89.37%，是他带着小吴跑了七个乡镇，在三十七个贫困户家里蹲了三天算出来的。上周去山坳里的老王家时，老人正蹲在猪圈旁拌饲料，说“帮扶队给的猪崽是好，可我这腿不利索，卖猪时总被压价”。当时小吴在笔记本上记“需加计物流补贴”，字迹被猪圈的苍蝇爬过，留下几个淡褐色的小点。铁皮柜最底层的《统计工作手册》里夹着张泛黄的车票，是十年前老郑师傅带他去偏远村屯核数据时留的，硬座，票价17块5，备注写着“数据在路上，更在脚下”。
“把抽样问卷和访谈录音调出来。”林夏抓起U盘，外壳上的挂绳磨得只剩两根线，是女儿用红绳编的，说“爸爸的U盘要系着家的绳子”。“告诉张科长，按实际数据报，我附详细说明。”他从抽屉里摸出个薄荷糖，塞给小吴——这姑娘昨天核对数据到凌晨，现在眼睛里还带着血丝，却把每个Excel表格都标了不同颜色的底色，说“这样数据会笑”。
会议室的投影幕布上，两组数据像拔河的两队人，僵持不下。乡镇统计员老李叼着烟，把报表拍得啪啪响：“林工，差9个百分点，至于吗？上面要的是成效，你这一较真，我们半年的辛苦全白搭！”他的报表上，“就业帮扶”那栏用红笔描了又描，像道强行划上去的分数线。
林夏没说话，只是点开段录音。老王家的猪圈背景音里，老人的声音带着无奈：“人家收猪的知道我腿脚不好，每次都压两毛价，算下来一年少挣三百多。”小吴突然指着屏幕上的柱状图：“您看这几个村的就业率，全是整数，95%、98%、100%，现实里哪有这么齐整的？”她的手指在“100%”上戳了戳，像在戳个鼓起的气球。
老李的烟卷烧到了手指，他猛地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我这就回去核。”林夏看着他走出会议室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刚做统计员那年，老郑带他去核对粮食产量。村会计报的数字比实际多了三千斤，说“想多要点补贴修水渠”，老郑却在报告里写“建议专项拨款修水渠，产量按实上报”。后来水渠修好了，村会计送了袋新米到单位，老郑把米分给了科室所有人，说“这米里的水，比虚报的数字甜”。
中午在食堂热饭时，林夏的手机震了震。是妻子发来的视频，女儿举着张满分试卷在镜头前晃：“爸爸，我数学考了100分！老师说我的统计图做得最好看！”画外传来炒菜声，妻子的声音带着笑：“孩子非要把试卷贴在你书房的墙上，说‘爸爸看了报表就不头疼了’。”
饭盒里的茄子烧豆角是昨晚剩的，林夏扒拉了两口，发现里面有个完整的辣椒——是女儿特意挑出来的，知道他吃不了太辣。上周女儿在作业本上画了张“家庭支出统计图”，把买菜的钱标成了红色的小鱼，说“妈妈每天钓小鱼回来给我们吃”，现在那张画还压在他的办公桌上。
“林哥，低保户名单有问题！”社保科的老赵打来电话，声音发急，“系统里有个叫王秀兰的，身份证号显示已经去世三年了，还在领低保。”林夏想起这个名字，上周核对“特困人员供养表”时见过，地址在城郊的老砖厂宿舍，表格上的联系电话是空号。
林夏抓起文件夹往外跑，路过门卫室时，老张递给她一把伞：“预报说有雨，老砖厂那边路不好走。”门卫室的墙上贴着张泛黄的考勤表，是十年前的，老郑的名字后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对勾，全年只请过一天假——那天他女儿结婚。
老砖厂宿舍的墙皮大片脱落，像张布满皱纹的脸。王秀兰家的门虚掩着，门轴发出“吱呀”的响声，像老人的咳嗽。林夏推开门，看见个老太太正坐在小板凳上择菜，竹篮里的菠菜黄了大半，旁边的小桌上摆着碗没喝完的粥，上面结了层薄皮。
“您是王秀兰老人吗？”林夏的声音放得很轻。老太太抬起头，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雾：“我是……你们是来收水电费的？”她的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却把菠菜根择得干干净净，像在做件精细的活儿。
墙上的相框里，年轻女人抱着个婴儿，照片的边角已经卷了。“这是您女儿？”林夏指着照片问。老太太的眼睛突然亮了：“是我家小芳，在广东打工，三年没回来了……”她的声音低下去，“身份证丢了，一直没补办，你们的表格上，是不是把我写成‘去世’了？”
林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下。他想起老郑的话：“报表上的每个名字，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多标个小数点，可能就有人多等半年补助。”去年核对残疾人补贴时，老郑发现系统里漏了个瘫痪在床的姑娘，愣是推着轮椅带她去办手续，说“数字漏了能补，人心凉了补不回来”。
“您别急，我帮您重新登记。”林夏从文件夹里拿出登记表，发现老人的手连笔都握不住，就一句句问，替她填。老太太突然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张存折，余额只有78块5毛：“我知道错了，不该用女儿的身份证……可我实在不敢去补办，怕人家说我骗钱。”
下午四点十七分，暴雨倾盆而下。林夏在回单位的路上，发现自行车的链条掉了，泥水溅了他一身。路过公交站时，看见小吴举着伞等他，手里还拿着个塑料袋：“林哥，我给你带了换的衣服，还有热乎的包子。”塑料袋里的肉包冒着热气，是她从食堂特意多打的，说“郑师傅以前总说，跑外勤得吃饱了才有力气较真”。
林夏咬了口包子，觉得是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流，在报表上洇出淡淡的水痕，“王秀兰”三个字却越发清晰。他想起老郑留下的笔记本，某页写着“统计的意义，不是给数字画框，是给人找路”，下面贴着张照片，是老郑帮那个瘫痪姑娘推着轮椅，背景里的油菜花黄得晃眼。
晚上七点，林夏在整理报表时，发现张科长在“扶贫就业率”那栏签了字，旁边写着“同意按实上报，附整改建议”。小吴举着份文件跑进来，是老李发来的复核结果：“他们把9个百分点的误差拆解成了‘物流补贴不足’‘技能培训滞后’等5项问题，还附了整改时间表！”文件的末尾，老李画了个笑脸，像小吴表格里的颜色。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妻子发来的视频。女儿举着个自制的奖杯，用易拉罐做的，上面贴着颗五角星：“爸爸，这是‘最棒报表奖’！妈妈说你今天又帮到别人了。”妻子的镜头扫过厨房，锅里的排骨汤正冒着泡，说“等你回来下面条”。
林夏的喉结动了动。这个月他加了十一个夜班，有次凌晨三点回家，发现女儿把他的拖鞋摆在床边，鞋里塞着张纸条：“爸爸，鞋里有月亮，走路不黑。”现在那张纸条就压在他的工作台玻璃下，旁边是老郑的笔记本。
晚上九点，林夏把王秀兰的新登记表录入系统，特意在“备注”栏写了“独居，需协助补办身份证”。小吴突然指着屏幕笑了：“林哥，你看这新生成的饼图，像不像个笑脸？”确实，“就业帮扶”“医疗救助”“生活保障”几个扇形拼在一起，刚好缺了个小小的豁口，像在微笑。
门卫老张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手里拿着个保温桶：“小吴她妈让我送来的，说你们肯定没吃饭。”桶里是热腾腾的馄饨，漂浮的葱花像片小小的森林。老张说：“老郑以前总夸你，说你看报表的眼神，像在看自家孩子的成绩单。”
深夜十点，林夏在核对最后一份报表时，发现小吴在Excel的“批注”里写：“今天跟着林哥跑老砖厂，突然懂了郑师傅说的‘报表是有温度的’——每个数字背后，都有双盼着的眼睛。”他在后面补了句：“就像老郑说的，好的统计员，能在小数点后面，看见人间烟火。”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在办公桌上的仙人掌上。那朵嫩黄的花在月光里轻轻摇晃，像颗会发光的星星。林夏摸出女儿做的易拉罐奖杯，放在报表堆上，突然觉得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里，藏着最实在的温暖——是老王家猪圈里的猪崽，是王秀兰篮里的菠菜，是小吴表格里的颜色，是每个普通人在报表上找到自己名字时，那句无声的“有人记得我”。
清晨六点，第一缕阳光照在扶贫报表上。“89.37%”那个数字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金芒，像撒了层碎米。林夏在“下一步计划”那栏写：“增设物流补贴专线，开展残疾人技能培训”，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像给那些等待的人，轻轻敲了敲门。
办公室的空调不滴水了，吊扇转得平稳。林夏把新打印的报表叠整齐，突然想起老郑退休那天说的：“统计这活儿，就像种庄稼——你在春天认真撒种，秋天才能知道哪亩地的收成最好。”他知道，明天还会有核不完的数据、改不完的报表、跑不完的路，但这些与数字打交道的日子里，藏着最踏实的希望——是报表上慢慢上涨的就业率，是低保名单里被纠正的名字，是每个数字背后，那些正在变好的日子。
走廊里传来小吴哼歌的声音，她抱着新的报表走进来，发辫上别着朵小雏菊：“林哥，今天的报表，我标成了春天的颜色！”林夏笑了笑，接过报表，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上面，每个数字都像刚抽芽的种子，在人间烟火里，悄悄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