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手持大宋国书,指腹摩挲着绢面字迹,指尖轻抚泛黄绫绢,眉头微蹙,默然良久。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射在镶嵌青金石的殿柱上;虎思斡耳朵大殿穹顶之下,悬挂的辽式铜铃纹丝未动,唯余众人压抑的呼吸与烛花爆裂的轻响,羊毛毡毯上绣就的契丹云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国书措辞简洁凝练,摒弃了等国书惯用繁文,反倒透着友邦间的熟稔与随性。宋国年轻君主赵桓,以近乎闲谈的笔调勾勒金国困局——南线为岳飞所率大军死死牵制,数十万金兵屯驻淮河沿线,连营数十里旌旗蔽日,竟无半分南撤余地;西线刚以雷霆之势荡平其首要盟友西夏,兴庆府火光未熄,金国自身亦元气大伤;如今北方腹地因兵力尽调南线,防御空虚如深秋无主的肥美牧场,只待强者策马而入,肆意染指。
信笺末尾仅落一行字迹,笔锋潇洒如流云,收笔处却微顿藏锋,语气轻淡如水,实则重若千钧:
朕已备好薄酒,静待大石兄凯旋之音。
大殿之下,列坐的契丹贵族与掌兵将领早已按捺不住,个个摩拳擦掌。北院枢密使耶律斡里剌左手按在腰间弯刀柄上,面色涨红;众人或捶掌热议,或交头低语,议论声如潮水般在殿内涌动,脸上皆难掩激昂亢奋,一双双燃着火焰的眼睛,灼灼望向主位上沉默的耶律大石。
大汗!此乃上天垂佑契丹遗民,赐下复国良机!自上京沦陷已逾十载,我等忍辱西迁,今日终盼金人虚弱之时,此时不击,更待何时?
那赵桓虽年少,行事倒甚利落!灭西夏后即刻递来消息,显是欲与我等联手!此正是坐收渔翁之利,趁机挥师北上、踏过金山岭、夺回祖宗基业北方草原的大好时机!
然!昔日金人铁蹄踏破上京,铁骑肆虐、烧杀掳掠,从我契丹手中掠走无数牛羊、广袤土地与世代尊严,多少同胞沦为奴隶!今日趁其虚弱,正该加倍讨还血债,重振大辽雄风,让金人也尝流离失所之苦!
复仇之火如燎原之势,在每位契丹贵族胸中熊熊燃烧,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躁动与渴望,仿佛下一刻便化作铁骑洪流,直冲金国腹地。
然而,自辽朝倾覆后率部西迁、于虎思斡耳朵重建基业,从尸山血海中步步崛起的耶律大石,却从那看似热忱的字里行间,敏锐嗅到一丝潜藏的、足以令西辽万劫不复的危险。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殿内群情激愤的将领,眼神深邃若草原夜空。
那绝非盟友推心置腹的邀约,实为中原蛰伏的可怖猛兽,为引他这头草原雄狮入局,精心抛就的带血肉饵——一旦咬下,便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陷阱。
他心中透亮:赵桓此举不过借西辽之力牵制金国,待两国两败俱伤,宋国便可坐收渔利,顺势一统北方。可他更清楚,西辽偏安西域多年,虽日渐强盛,却始终缺一块真正立足的根基——这块看似危险的肉饵,他根本无从拒绝。
因他所率西辽,亦是西域草原蛰伏已久的饥饿雄狮。雄狮从不会因猎人窥视而拒绝嘴边肥猎,越是危险的诱饵,越能激起骨子里的野性与斗志——更何况这猎物背后,还承载着重振大辽的希望。
传朕命令!耶律大石缓缓起身,袍角轻扫案几上摊开的舆图,指尖在临潢府以北区域重重一点,眼中迸射草原苍狼般的锐光,即刻集结三万精锐轻骑,以耶律斡里剌为先锋,备足十日干粮饮水,目标——金国上京临潢府以北诸部落!
我军此行,不攻坚城要塞,不与金兵主力正面决战,避免陷入拉锯持久战。金人骑兵虽强,却分散各处,我等当以快制胜。
唯以劫掠为要——掠其牛羊马匹充实我军补给,抢光地窖中囤积的越冬粮草断其后路,烧尽所有毡房帐幕令其无家可归,使金人首尾不能相顾!
另遣使者携骏马百匹回复赵桓——这顿肉食,我耶律大石吃定了。但何时吃、怎么吃、吃多少,轮不到旁人置喙,西辽铁骑自有西辽章法,当由朕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