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临的指尖反复摩挲着李密那封密令的边角，宣纸上“蓄养私兵”“过从甚密”几个字被汗液浸得发皱，墨迹仿佛化作了一张张质问的脸。他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案头的油灯燃到了底，灯芯爆出的火星溅在未动的笔墨上，留下一个个焦黑的小点。窗外，巡夜士兵的甲叶摩擦声渐行渐远，更夫的梆子敲过三响，而他眼前始终晃着两个身影——一边是李密那双藏在珠帘后的多疑眼睛，一边是徐世积在城楼上指挥时沾着泥点的衣袖。
“大人，大人！有急事禀报！”门外传来亲兵急促的呼喊，声音里竟带着压抑不住的狂喜。王临猛地惊醒，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以为是李密又派来了催促的信使，心头一紧：“进来说。”
亲兵掀帘而入，满头大汗却笑容灿烂，连说话都带着颤音：“好消息！徐将军那边传来的，孙猎户带着勘探队找到了新水源！就在西北二十里外的山谷里，是条山涧，水甜得很，军医验过了，一点毒没有，水量还大得很！”
“什么？”王临霍然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一把抓住亲兵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再说一遍？水源找到了？”
“千真万确！”亲兵用力点头，“孙猎户说那地方是他祖上打猎歇脚的老地方，前几天下雨冲开了山谷入口，才露出那条涧水。徐将军已经带人去看过了，回来就传令要挖沟渠、铺竹管，把水引进城！”
王临愣在原地，胸中的郁结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开了一道口子。他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扑面而来，竟驱散了连日来的沉闷。他想起这半月来仓城的窘迫：城西北角的老井被宇文成都投毒后，仅存的两口井要供三万军民饮用，每日排队取水的队伍能绕仓城半圈，孩童因喝了浑浊的存水拉肚子，士兵训练时渴得嘴唇开裂出血。如今，水源终于有了着落！
次日天未亮，黎阳仓西北方向的山道上已热闹起来。孙猎户背着弓箭走在最前面，他皮肤黝黑，手掌布满老茧，腰间挂着的兽骨哨子是他在山林里联络同伴的信物。“再往前走半里地就到了，那地方隐蔽得很，除了我们猎户，没人知道。”他回头对身后的徐世积喊道，声音洪亮。
徐世积身着短打，裤脚挽到膝盖，沾了不少泥土。他快步跟上，目光扫过沿途的地形：“这山路崎岖，引水进城怕是要费些功夫。”说话间，前方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清脆悦耳，像一串碎玉落地。
众人加快脚步，转过一道山弯，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清澈的山涧横亘在山谷中，溪水从高处奔涌而下，撞击着岩石溅起雪白的水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溪水边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散发着湿润的气息。
“将军您尝尝！”一名勘探队员用双手捧起溪水递到徐世积面前。徐世积俯下身，直接用手掌舀起水喝了一口，甘甜清冽的溪水滑入喉咙，瞬间驱散了赶路的燥热。他不禁赞道：“好水！比仓城以前的井水还要甘醇。”
军医立刻上前，取出银簪浸入水中，片刻后取出，银簪依旧光亮如新。“将军，无毒！”军医高声禀报，“属下还尝了溪水，口感清甜，不含杂质，长期饮用对身体无碍。”
“太好了！”随行的工曹官吏激动地搓着手，“这条涧水宽度足有丈余，流速也稳，依属下估算，每日出水量至少能供五万人饮用，绰绰有余！”
消息传回仓城，如同惊雷滚过平静的湖面，瞬间炸开了锅。原本死气沉沉的街道上，人们纷纷从屋里跑出来，互相传递着喜讯。一个刚能走路的孩童拉着母亲的衣角，仰着小脸问：“娘，是不是以后不用再喝发苦的水了？”母亲笑着点头，眼眶却红了——这些天，她为了给孩子找干净水，几乎跑遍了全城。城墙上的士兵听到消息，更是忍不住欢呼起来，呐喊声震得城楼上的旌旗都在微微发抖。
徐世积雷厉风行，当天便召集了王临和工曹官吏议事。“引水工程刻不容缓！”他指着沙盘上标记的路线，语气坚定，“王临，你带五百名精壮流民，负责开凿从山谷到仓城的主沟渠，务必保证坡度合适，水流顺畅；工曹大人，你组织工匠赶制竹管，衔接沟渠中地势较高的路段，防止漏水；后勤营备好干粮和饮水，让兄弟们日夜轮班，越快完工越好！”
“属下遵命！”王临和工曹官吏齐声应道。走出议事厅时，王临看着外面摩拳擦掌的流民，心中百感交集——这些天还因缺水而萎靡不振的人们，此刻眼中满是光亮，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引水工程随即开工。山谷到仓城的二十里路上，随处可见忙碌的身影。王临光着脚踩在泥土里，和流民们一起挥舞着锄头开凿沟渠。阳光毒辣，他的后背被晒得脱了皮，汗水顺着脸颊滴入泥土，却浑然不觉。一名叫李二柱的流民凑过来，递给他一块窝头：“王大人，歇会儿吧！您之前为了验毒差点丢了命，现在又跟我们一起挖沟，我们都记在心里呢！”
王临接过窝头，掰了一半递给李二柱：“一起吃。徐将军说了，这水是咱们的救命水，早一天引进城，大家就早一天踏实。”李二柱用力点头，啃着窝头说：“可不是嘛！以前在老家，大旱的时候就盼着下雨，现在盼水的滋味，比那时还难受。徐将军真是咱们的活菩萨！”
工地上，工匠们正忙着将粗壮的毛竹劈成两半，去掉竹节，再用麻绳捆扎起来，制成长长的竹管。有个老工匠手艺精湛，还在竹管接口处缠上了浸过桐油的麻布，笑着说：“这样一来，一滴水都漏不了！”旁边的年轻工匠打趣道：“张师傅，您这手艺，赶得上皇宫里的巧匠了！”老工匠捋着胡子笑开了花。
日夜兼程的赶工下，引水工程比预计提前两天完工。当第一股清澈的山泉水顺着沟渠、穿过竹管，流入仓城中心的蓄水池时，整个黎阳仓彻底沸腾了。
蓄水池周围挤满了人，大家自发地让出一条通道，看着溪水“汩汩”地涌入池中，水波荡漾，映出一张张欣喜的脸庞。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走上前，颤抖着伸出手，捧起一捧水凑到嘴边，浑浊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甜的，是甜的……老天爷保佑，徐将军保佑啊！”
孩子们欢呼着跑到池边，用小手撩起水花，互相泼洒着，清脆的笑声回荡在仓城上空。妇女们则端着木桶、瓦罐，排队取水，桶里的水晃出涟漪，映着她们久违的笑容。几名士兵干脆俯下身，直接对着水流喝了起来，嘴角沾着水珠，却笑得无比开怀。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的清新，取代了之前因缺水而弥漫的尘土味和苦涩味。
水源的解决，如同给黎阳仓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流民营地的变化最为明显。此前因饮用不洁水而患病的流民，喝了干净的山泉水后，病情日渐好转，原本虚弱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力气。营地里的呻吟声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孩子们的嬉闹声和大人们的交谈声。炊烟也比往日浓密了许多，家家户户都能烧水煮饭，饭菜的香气飘出营地，引得人垂涎欲滴。
王临趁机加强了流民兵的训练。清晨的操场上，数百名流民兵穿着简陋的布衣，手持木棍、长矛，整齐地列着队伍。王临穿着铠甲，站在队伍前训话：“兄弟们，水源解决了，咱们的日子就有了盼头！但宇文成都贼心不死，随时可能再来犯。只有练好本事，才能保住仓城，保住咱们的家！”
“誓死保卫仓城！誓死追随魏公！”流民兵们齐声呐喊，声音洪亮，震得地面微微发麻。他们的装备虽然简陋，不少人的兵器还是自己打磨的木棍，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坚定。训练时，无论是劈刺、格挡还是队列操练，都格外认真。有个叫王小虎的少年，胳膊还没兵器粗，却每次出矛都用尽全身力气，汗水浸湿了衣衫也不休息。休息时，他对身边的同伴说：“王大人救过我的命，徐将军给了我饭吃，我要是练不好本事，怎么对得起他们？将来还要跟着魏公打天下呢！”
王临站在一旁看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此刻才算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徐世积之所以能让流民如此拥戴，不是靠权势，而是靠真心——他收留流民，解决他们的温饱，如今又为他们找到水源，这份恩情，早已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而这份民心，才是黎阳仓最坚固的防线。
当晚，王临回到住处，点燃油灯，再次拿起了笔。这一次，他没有了之前的犹豫，笔尖落下，字迹坚定有力。
“魏公钧鉴：卑职王临三拜。天佑我军！黎阳仓水源之困，终得化解！”开篇便直奔主题，将喜讯告知李密。接着，他详细写道：“徐将军亲率军民勘察地形，幸得本地孙猎户引路，于西北山谷觅得清泉。那溪水甘冽纯净，流淌不息，军医以银簪验毒，确无半分隐患，水量更足以供应五万军民，绰绰有余。徐将军当即下令开凿沟渠、铺设竹管，军民同心协力，日夜赶工，终引清流入城。通水之日，军民欢腾，老幼相庆，捧水而饮者络绎不绝，不少人喜极而泣。此非卑职虚词，实乃徐将军心系黎阳，体恤军民之明证！”
写到流民兵时，他特意加重了笔墨：“流民兵得清泉滋养，精神大振，感念徐将军活命、收留之恩，训练愈发刻苦。虽无精良装备，然队列齐整，士气高昂，皆言愿为魏公效死，绝无二心。近日仓城安宁，宇文贼慑于徐将军威名，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最后，针对李密此前的疑虑，他主动回应，字字恳切：“然卑职深知魏公所虑，不敢有半分懈怠。连日来，卑职留心观察，徐将军行事光明磊落，与独孤将军往来皆为公务，议事之时必有幕僚在场，绝无私交可言。粮草转运一事，仓曹王大人执掌账目，每一笔收支皆有记录，卑职已亲自核查上月账目，分文不差，徐将军从未过问细节。流民兵名册由卑职亲手登记，每日点卯核对，皆是贫苦流民，绝无私兵之嫌。卑职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甘受军法处置！王临再拜。”
写完最后一个字，王临将信纸吹干，仔细折好，装入信封，封上蜡印。他看着这封密报，心中依旧忐忑——李密的疑心如同根深蒂固的藤蔓，仅凭一封信能否撼动？但他知道，这是他能做的全部，用自己的信誉作保，既是为徐世积辩解，也是为黎阳仓的安宁争取机会。
密报送出后，王临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他每日依旧巡查城防、监督训练，却总忍不住留意城门方向，盼着洛阳的信使到来。有时听到马蹄声，他的心就会猛地提起，待看清不是信使，又会悄然落下。
五日后，信使终于来了。当那封熟悉的密令递到王临手中时，他的手指竟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拆开信封，快速扫过字迹。
李密的回信异常简短：“水源得解，甚慰。流民兵可用，甚好。汝既以身作保，吾姑且信之。”
王临悬着的心骤然放下，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虽未完全消除猜忌，但“姑且信之”四个字，已是难得的缓和。可紧接着，后面的文字又让他绷紧了神经：“然监视之责，不可松懈！徐世积若有异动，即刻密报！不得延误！另，第二批粮草，需于半月内启程，不得有误！——李密”
王临缓缓合上信纸，心中五味杂陈。猜忌未消，监视的枷锁仍在，但至少，李密没有再逼迫他深挖“罪证”。而半月内启程的第二批粮草，又是一项新的重任。他抬头望向窗外，夕阳正将仓城的城墙染成金色，蓄水池的水波泛着余晖，一派安宁景象。他轻轻叹了口气——黎阳仓的安稳，从来都不是一劳永逸，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