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死亡之风扑面而来。秦军士兵狰狞的面孔、挥舞的刀剑、以及身后黑娃绝望的尖叫，在默夫眼中仿佛变成了缓慢而模糊的背景。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方才那石破天惊、却又如同呓语般的控诉之上，凝聚在院内刘将军那骤然变得无比难看、甚至闪过一丝惊惶的脸上！
然而，预期的刀剑加身并未立刻到来。
“住手！”
一声略显急促、却又带着某种奇特权威的喝令，从院内响起。
那几名扑到近前的秦军士兵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刀剑悬在半空，疑惑地回头望去。
发出命令的，并非刘将军，也不是那个醉醺醺的军官，而是刚才那个看似失意、默默喝酒、却将默夫话语听得清清楚楚的秦军士卒！此刻，他已然站起身，虽然衣着普通，但站姿和眼神却透着一股不同于普通兵卒的沉稳。他对着那醉醺醺的军官低声快速说了几句。
醉醺醺的校尉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被打断，但听完那人的话后，醉眼朦胧地打量了一下默夫，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刘将军，居然挥了挥手，含糊道：“唔……那就……先拿下！听听这疯子还能吐出什么象牙！”
士兵们领命，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前，粗暴地打掉了默夫手中毫无威胁的剑，将他和吓得几乎瘫软的黑娃死死按倒在地，用绳索捆了个结实。
默夫没有反抗，只是依旧昂着头，死死盯着刘将军，嘴角那抹嘲讽的冷笑愈发明显。他知道，自己那番话起作用了——并非救了自己，而是像毒刺一样，扎进了某些人的心里，让他们感到了不安和……兴趣？
刘将军被默夫看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周围那些新“同僚”们投来的、带着玩味和探究的目光，更让他如坐针毡。他猛地站起身，对着那发令的士卒强笑道：“王兄，何必在意一个败兵疯子的胡言乱语？平白扰了诸位雅兴！来人，赶紧拖下去砍了！”
那位被称为“王兄”的士卒却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种看似随意、实则不容置疑的笑容：“刘将军稍安勿躁。章邯将军有令，清剿之余，也需留意叛军内部情报。此人口出狂言，看似疯癫，或许却知晓些张楚逆贼内部的龌龊勾当呢？听听也无妨，说不定对将军您……日后安定地方，也有所助益？”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把章邯的大旗和“安定地方”的帽子扣了下来，噎得刘将军一时无法反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能尴尬地坐下，端起酒碗猛灌一口，眼神却更加阴鸷地扫过默夫。
王姓士卒走到被按跪在地的默夫面前，蹲下身，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你刚才说，这船从根子上就烂透了？还说陈胜忘了本，朱房胡武是蛀虫？都在为自己捞？细细说来。若有用，或可饶你一命。”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审讯者特有的压迫感。
默夫看着眼前这人，心中雪亮。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士卒。他可能是军中的执法吏，也可能是更高层派来的耳目。他对自己那番话感兴趣，绝非为了什么“安定地方”，而是想从中挖出更多可以用于政治攻讦、或者控制刘将军这类降将的黑料把柄！
自己从一个即将被处死的败兵，瞬间变成了一件可能有用的“情报物品”。
而一旁刘将军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绝望之中，默夫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好啊，真好！既然你们想听，那我就说！反正都是要死，不如把这座肮脏的粪坑彻底搅翻！让这些高高在上者，也尝尝被剥开伪装的滋味！
被压抑了无数轮回的愤懑、目睹了无数黑暗的绝望、战友惨死眼前的痛苦、以及被彻底背叛的怒火，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顾忌和伪装！
他猛地抬起头，不再看刘将军，而是对着这个王姓士卒，也对着院内所有竖着耳朵的秦军军官，发出一阵嘶哑而悲怆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想听？你们真想听？好！我就说给你们听！”
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喊而变得破裂不堪：
“陈胜？不过是个运气好的戍卒头子！得了势，就忘了当年‘苟富贵勿相忘’的屁话！住进了宫殿，用起了太监，猜忌兄弟，任用小人！他早就不是什么‘张楚王’，不过是另一个坐在火山口上的独夫民贼！”
“吴广？死得冤吗？我看未必！优柔寡断，徒有虚名，压不住部下，活该被田臧那种豺狼剁了脑袋！可笑陈胜还要捏着鼻子认了！为何？因为他自己也怕了！怕了手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将领！”
“朱房？胡武？那就是两条趴在张楚尸体上吸血的蛆虫！除了排除异己、讨好陈胜、拼命往自己怀里搂钱，他们还会什么？！看看这陈县！看看那些饿死的百姓！这就是他们治下的‘太平’！”
“还有你们！”他猛地扭过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脸色惨白的刘将军，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刘将军！我的好将军！你以为你投诚了，献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就能换来个前程？做梦！在这些真正的秦军老爷眼里，你不过是一条有用的狗！今天能背叛张楚，明天就能背叛大秦！你现在每喝的一杯酒，将来都会变成穿肠的毒药！”
他又看向院内其他那些面露讥讽或沉思的秦军军官：“还有你们！别以为赢了就万事大吉！这天下为何会反？不是因为陈胜吴广有多厉害，是因为这世道早就烂透了！今天死的是张楚，明天焉知不会冒出李楚、王楚？你们杀得光天下所有活不下去的人吗？！”
“都在捞！都在抢！谁管百姓死活？谁管天下崩坏？打？打来打去，不过是换一拨人坐在尸山血海上继续享乐！打的什么劲？打个屁！！！”
他声嘶力竭，将积压在心头的所有黑暗、所有绝望、所有对这个时代彻骨的认识，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这些话，大逆不道，惊世骇俗，却句句带着血泪，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院内一片死寂。
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惨叫作为背景。
醉醺醺的校尉张大了嘴巴，酒似乎醒了一半。
其他军官面面相觑，神色各异，有人不屑，有人沉思。
刘将军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极致的恐惧和愤怒，他死死攥着酒碗，指节发白，恨不得立刻扑上来撕碎默夫的嘴！
而那位王姓士卒，眼中却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芒。他仔细地听着默夫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他要的就是这个！这些疯狂而叛逆的言论，正是构陷刘将军、打击降将威信、甚至将来用来攻讦政敌的绝佳材料！这个小小的败兵，简直是天赐的礼物！
他甚至在默夫骂得最激烈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递上一碗清水，语气“温和”地诱导：“说得好！继续说！还有什么？比如……刘将军平时还和哪些人来往？朱房胡武除了贪财，可还说过什么……对朝廷不敬的话？”
这看似鼓励的话，却像是一盆冰水，猛地浇醒了沉浸在自己控诉中的默夫。
他瞬间意识到了对方的真正意图！
自己痛快了，却成了别人手中的刀！这些真话，非但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反而会被利用，成为新一轮倾轧和陷害的工具！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看着王姓士卒那看似鼓励、实则冰冷的眼神，看着刘将军那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怨毒目光，看着周围那些漠然或看戏的脸孔……
他突然停止了嘶吼，所有的激动和愤怒如同被抽空了一般，身体晃了一下，脸上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虚无。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地上大牛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轻轻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没意思……真没意思……”
然后，他便再也不发一言，如同灵魂已经提前离开了这具肮脏的皮囊。
王姓士卒皱了皱眉，又诱导了几句，见默夫如同木头般毫无反应，也失去了兴趣。他得到了足够多的“料”，目的已经达到。
他站起身，对着那校尉随意地摆了摆手，恢复了冷漠的语气：“看来是真疯了。拉下去，处理掉吧。”
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刘将军，微微一笑：“刘将军，看来你这旧部……对你怨念颇深啊。日后还需多加谨慎，好自为之。”
刘将军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士兵们领命，粗暴地将默夫和黑娃从地上拖起来，向着院外走去。
黑娃依旧在绝望地哭泣。
默夫则毫无反应，任由他们拖行，目光空洞地望着这片燃烧的天空。
真言，落入了陷阱。
最终不过是变成了更肮脏交易的筹码。
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