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李三在地下水道里的挣扎是困兽犹斗的疯狂,那么此时此刻,位于洛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临时指挥部内的气氛,则是一场无声且压抑的心理重压。
这里灯火通明,几十台电脑的散热风扇发出嗡嗡的低鸣,空气中混合着浓重的烟草味、速溶咖啡的苦涩气息以及一种因为长时间高强度工作而产生的焦躁汗味。巨大的白板上贴满了照片、地图和各种颜色的线条,将整个案情勾勒得如同乱麻一般错综复杂。
雷正国坐在指挥室最里端的椅子上,指尖夹着一根已经燃了一半的香烟,缭绕的烟雾在他那张布满胡茬和疲惫的脸上缓缓升腾,遮住了他那双看似浑浊实则精光内敛的眼睛。
窗外,洛阳城的夜色依旧深沉,但他知道,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正有几股暗流在疯狂涌动。
“雷队,情况不太乐观。”
年轻的徒弟小刘手里拿着一叠刚刚打印出来的报告,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语气中难掩焦虑,“刚刚收到前线传回来的最新消息,寡妇坟那边的勘探工作陷入了僵局。省文物局的专家虽然到了,但经过初步探测,盗洞下方的地质结构极其不稳定,且存在大量的流沙层和不明气体,为了确保安全,必须调动大型挖掘设备和通风系统,这至少需要两天时间才能完成部署。”
小刘顿了顿,看了一眼雷正国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硬着头皮继续汇报:“水库那边……情况更糟。蛙人小队第二次下潜尝试失败了。水下的能见度极低,而且据潜水员报告,水底那座古建筑群周围似乎存在某种特殊的暗流漩涡,稍微靠近就会被卷进去。更离谱的是……有两名潜水员声称在水下遭到了大型不明生物的袭击,氧气管被咬断了,好在救援及时,人捡回来一条命,但现在没人敢再贸然下去了。”
这一连串的坏消息,让指挥部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雷正国。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封锁了所有已知的出口,可现在的情况却是——老鼠钻进了迷宫的最深处,而猫却被挡在了门口,进退两难。
“头儿,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啊。”小刘有些沉不住气了,将手中的报告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孟广义那伙人全是亡命徒,手里还拿着国宝。万一他们找到了别的什么隐秘出口,或者干脆死在下面了,我们这这一网可就全扑空了!上面给的破案期限马上就要到了,咱们压力太大了!”
雷正国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带走了一丝疲惫。然后,他将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碾灭,动作缓慢而有力,仿佛碾碎的不是烟头,而是眼前的困局。
“急什么?”雷正国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定海神针般的沉稳,“这不仅是一场追逐战,更是一场耐心的比拼。他们是钻地的耗子,我们是守在洞口的老猫。耗子在洞里能待多久?没吃没喝,还有伤员,他们比我们更急。”
他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案情分析白板前,目光如炬,在那密密麻麻的人物关系图上缓缓扫过。
从林岳在潘家园的第一次露面,到火车上的交锋,再到邙山脚下的逃脱,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中像电影胶片一样快速回放。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从这看似无解的死局中,寻找到那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线索。
我们一直都在追着他们的屁股跑,这是刑侦的大忌——被嫌疑人牵着鼻子走。
“顺藤摸瓜……”雷正国低声喃喃自语,手指在空中虚画着线条,“我们一直在顺藤摸瓜。但这根藤太长,瓜太滑,而且这瓜还长在地下,根本摸不着。”
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那一刻,他的瞳孔微微收缩,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了案卷最边缘、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那里贴着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那是北京警方协查通报时附带的监控截图。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花衬衫、满脸油光、正在潘家园旧货市场地摊前唾沫横飞地忽悠游客的中年男人。
这个人在整个案件的卷宗里,甚至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绰号——“油耗子”。根据之前的调查,正是这个人,作为中间人,将初出茅庐的林岳介绍给了急需人手的孟广义。
在之前所有的案情研判会上,这个“油耗子”都被视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毕竟,他只是个拉皮条的,并没有参与后续的盗墓行动。
但此刻,在雷正国的眼中,这个猥琐的胖脸,却仿佛变成了一把能够撬动整个地球的杠杆。
“小刘。”雷正国猛地转过身,眼神中闪烁着一种猎人发现猎物弱点时的锐利光芒,“你觉得,下棋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什么?”
小刘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愣了一下才回答:“是……是将死对方?”
“不。”雷正国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冷笑,“是布局。有些棋子,落下的时候看似毫无用处,既不吃子,也不防守,就像是一步‘闲棋’。但是,当棋局进行到关键时刻,这步闲棋,往往就能盘活整盘死局,成为扼住对手咽喉的杀招。”
他伸出手指,重重地敲击在那个“油耗子”的照片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我们一直盯着孟广义,盯着林岳,盯着那件青铜器。但我们忽略了根源。”雷正国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回荡在指挥室里,“孟广义是什么人?北派的老把头,行踪诡秘,老奸巨猾。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接纳一个像林岳这样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进入核心团队?仅仅是因为林岳懂点古玩知识?不可能!这行当里懂行的人多了去了。”
小刘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您的意思是……这个中间人,知道内情?”
“不仅仅是内情。”雷正国眼中精光四射,“这个‘油耗子’是林岳进入这个团伙的第一个环节,是唯一的接口。孟广义信任他,或者至少通过他考察过林岳。这就说明,这个中间人手里,掌握着孟广义在北京的关系网,甚至可能掌握着林岳不得不入伙的真实动机!”
“只要挖出这个动机,只要摸清孟广义的过去,我们就能知道他的行事风格,他的软肋,甚至……预测他下一步会去哪里,会怎么逃!”
整个指挥部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重新流动了起来。那种压抑的僵局被一种新的、充满希望的战术思路所打破。
雷正国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转身大喊道:“老马!马国伟!”
“到!”
一个坐在角落里、正在吃泡面、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中年便衣立刻站了起来。他身材微胖,面相和善,扔到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但那双眼睛里却藏着只有老刑警才有的精明与老练。他是雷正国最信任的侦查员,擅长化妆侦查,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本事更是一绝。
“别吃了。”雷正国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用一种极其严肃的口吻下达了命令,“立刻收拾东西,带上两个机灵点的兄弟,坐最近的一班火车,去北京。”
老马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条,抹了抹嘴:“头儿,任务?”
“我要你找到这个人。”雷正国指了指白板上的“油耗子”,“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不要惊动当地警方,我要你私下里把他肚子里的货全给我掏出来。我要知道孟广义的根在哪里?他以前在北京都跟谁混?还有,那个叫林岳的小子,到底是什么背景?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说到这里,雷正国的眼神变得异常冰冷:“这叫‘反向侦查’。我们在前面堵不住,就去抄他们的老窝。我要让孟广义知道,就算他钻到地缝里,我也能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
老马看了一眼照片,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明白了,头儿。这就叫‘刨根问底’。放心吧,只要这孙子还在潘家园混,就算他藏在耗子洞里,我也能把他给熏出来。”
“行动要快,要注意保密。”雷正国拍了拍老马的肩膀,“这步‘闲棋’,能不能变成‘杀棋’,就看你的了。”
“保证完成任务!”
十分钟后,一辆没有任何警用标识的黑色轿车驶出了市局大院,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直奔火车站而去。
此时的洛阳,夜已深沉。大部分警力依旧在城市边缘的荒野、墓地和水库边严防死守,为了那可能出现的亡命之徒而神经紧绷。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支悄然北上的小分队。
然而,正是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步棋,这支远离主战场的奇兵,将在未来的几天里,掀起一场不亚于洛阳地下的惊涛骇浪。它将像一把尖刀,直插敌人最柔软、最没有防备的心脏地带。
雷正国重新坐回椅子上,点燃了另一根烟。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中那股焦虑感稍微平复了一些。作为一名优秀的棋手,他已经落下了最关键的一子。
“孟广义,李三,还有那个所谓的‘金先生’……”他在烟雾中低声自语,“你们以为你们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哼,在这张天网之下,没人能当棋手,你们,都只是待捕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