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金水，穿透金牛岭层层叠叠的树冠，在潮湿的林间地上投射下无数斑驳陆离的光斑。然而，营地里的气氛却并未因这瑰丽的晚景而有丝毫缓和，反而因为孟广义与陈晴之间那场关于科学与经验的争论，陷入了一种更加凝重而微妙的僵持之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张力，仿佛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因为一丝微不足道的扰动而应声断裂。
陈晴已经收起了她的探地雷达，正坐在自己的帐篷前，用一块麂皮绒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些精密的仪器，她紧抿着嘴唇，清秀的脸庞上带着一种属于现代知识分子的、不容置喙的固执。在她看来，孟广义那种建立在“气场”、“风水”等虚无缥V妙概念上的判断，简直是对科学的侮辱。而梁胖子和林岳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知道该相信哪一边。一个是他们敬若神明的师父，他的经验在过去无数次印证了其价值；另一个则是掌握着“未来科技”的神秘女人，她的仪器所呈现出的结果又是如此直观而具有说服力。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一道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营地的边缘。
是石头。
他负责在外围进行日常的警戒与巡逻，此刻他的归来，却带来了一股与山林晚风截然不同的肃杀之气。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硬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闪烁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士兵在发现敌踪时才会有的警惕寒光。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径直走到了篝火旁，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下，缓缓地摊开了他那只饱经风霜、布满厚茧的巨大手掌。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石头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三样毫不起眼，却又透着无尽诡异的东西。
第一样，是一个烟头。烟嘴已经被捏得有些变形，上面的过滤棉还带着一丝潮湿的暗黄色。梁胖子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了起来，凑到鼻子底下使劲嗅了嗅，他那张肥硕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骂道：“是‘红双喜’！还是从广州那边过来的货色！他娘的，这帮属苍蝇的，鼻子比狗还灵，还真让它们从西安一路跟到这鸟不拉屎的山里来了！”
第二样，是一小团脱脂棉。棉花已经干了，但依然能看到上面残留着一些淡黄色的污渍。林岳的目光刚一触及，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他从石头手里接过那团棉花，小心翼翼地放在鼻尖下轻嗅，一股极淡的、但对他来说却异常熟悉的酸味钻入鼻腔。他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到了那个喧嚣的潘家园午后，那个被他一语戳破的“汉代玉璧”碰瓷局。
“是弱酸的味道。”林岳的声音有些干涩，抬头看向孟广义，“师父，和我们之前在潘家园遇到的那伙骗子做旧假玉时用的化学药剂味道很像。但是，这里的味道更复杂，里面还混杂着一些……一些草药和矿物的气味。”
而第三样东西，也是最关键的一样，则是一小片约莫指甲盖大小的布料碎片。那布料的颜色是深沉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色，质地看起来既非棉麻，也非丝绸，在篝火的映照下，表面泛着一层奇异的、油润的光泽。它似乎是从什么人的衣服上，被尖锐的树枝或者岩石刮下来的。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孟广义的身上。他没有像梁胖子那样激动，也没有像林岳那样专注于细节，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三样东西，仿佛在欣赏一件出土的古物。许久，他才缓缓伸出手，没有去碰那烟头和棉花，而是直接用两根手指，捻起了那片黑色的布料碎片。
他将布料凑到眼前，对着火光仔细端详着上面的织法纹理，然后又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感受着它独特的触感。他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那是一种混合了凝重、忌惮，甚至还有一丝老对手重逢时复杂情绪的神情。
一直沉默的陈晴，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她走了过来，看着孟广义手中那片不起眼的布料，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在她看来，这不过就是一片普通的布，无法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数据。
孟广义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同样充满疑惑的林岳脸上，开始了他那堂生动的、也是充满血腥味的“田野教学课”。
“小岳，你记住这种料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叫‘香云纱’，是两广地区特有的一种传统手工织物，制作工艺极其复杂，需要用一种叫‘薯莨’的植物块茎汁液反复浸染、晾晒，再在河涌的淤泥里进行特殊的‘过乌’处理。成品之后，正面是黑色，反面是褐色，质地坚韧无比，而且表面光滑如绸，不容易沾染上泥土和脏东西。最重要的是，它透气、快干，非常适合在南方那种潮湿闷热的环境下活动。”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百年前，我们北派的祖师爷下地穿的是皮袄坎肩，而南派的那些‘土夫子’，最喜欢穿的就是这种香云纱做的行头。这个传统一直流传到今天，能穿上这种正宗老料子做成的衣服的，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喽啰，必然是南派里有头有脸的核心人物。”
一番话说完，营地里的空气仿佛都下降了好几度。梁胖子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孟广义又拿起那团脱脂棉，对着林岳继续说道：“你闻到的味道没错，是酸，但不是用来做旧的。这是他们用来探土的‘神仙水’留下的痕迹。我们北派靠洛阳铲，凭的是手上功夫和经验。而他们南派，走的是‘邪’路。他们有一种独门秘法，叫‘闻香探穴’。”
“他们会用一根中空的细钢钎，打入地下，然后将这种用几十种毒草、矿石和强酸秘制而成的‘神仙水’灌进去。药水会和地下的不同土质发生反应，渗出来的液体，颜色、气味都会有所不同。比如，遇到夯土层，颜色会变深；遇到有青铜器的地方，会泛出绿光；如果下面有尸气，甚至会冒泡。这种手法虽然诡异，但据说非常有效，特别是在南方那种水网密布、洛阳铲施展不开的地方。”
孟广义将那团棉花扔进火里，看着它“嗤”的一声燃起一小股绿色的火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与警惕。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最终做出了结论，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众人的心上：“烟头，说明他们刚来不久。脱脂棉，说明他们已经开始了勘探。香云纱，说明带队的是个大人物。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结果——”
“‘笑面狐’李三，他来了。”
“而且，”孟广义看了一眼石头，又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冷静地判断道，“看这些痕迹被发现的位置和新鲜程度，他们离我们，绝对不超过五里地。他们和我们一样，也在这片区域里，寻找着同一个目标。”
一直站在旁边默默倾听的陈晴，此刻的内心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她那双习惯于观察数据和图表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她无法想象，仅仅凭借一个烟头、一团棉花、一片布，这个看起来有些土气的老人，竟然能如此精准地推断出对手的来历、身份、手法，甚至大致的距离。
这些存在于江湖传说中的门道，这些她的仪器永远无法探测到的人文信息，此刻正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充满冲击力的方式，在她面前上演。科学的严谨与逻辑，在这一刻，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败给了传承了千百年的、充满了血与火的江湖智慧。她看着孟广义那张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脸，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好奇与凝重。
她意识到，自己参与的，或许并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地质勘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