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孟广义用那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寻找孙耀庭的死命令后,整个小院的气氛,就如同被拉到满月的弓弦,充满了紧绷而肃杀的张力。
林岳的脑海中,依旧反复回放着那张模糊照片上,孙耀庭那张混合着狂喜与极恐的脸。他知道,师父的判断绝不会错。那张脸背后,一定隐藏着通往最终答案的钥匙。他们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终于打捞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目标。
然而,这个目标,却是一个在公开记录中,被刻意抹去了近十年痕迹的人。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就连一向镇定的孟广义,心中也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他甚至已经在盘算,如果梁胖子在官方渠道查不到线索,他就必须动用那些轻易不能示人的、属于北派数十年积累下来的、更深层次的地下关系网。
可他还是低估了梁胖子。
或者说,低估了这个时代,人情社会的巨大能量。
仅仅过了不到两天。
就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当孟广义和林岳还在对着那张地图,反复推敲着孙耀庭当年可能的工作路线时,那辆破旧的黑色伏尔加,带着一阵熟悉的、如同老牛喘息般的引擎声,卷着一路黄土,冲进了院子。
车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梁胖子那肥硕的身躯,带着一股胜利者的昂扬气势,从驾驶座上挪了下来。他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手里挥舞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人还没站稳,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
“孟先生!小岳!搞定了!”
孟广义和林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愕与喜悦。
梁胖子几步走到石桌前,将那份档案袋“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得意地喘着粗气说:“我说什么来着?这天底下,就没有我梁胖子打听不到的事儿!尤其是这陕西地面上!”
他拧开自带的大水壶,猛灌了几口,这才抹了抹嘴,开始了他的汇报:“我那个在宝鸡市公安局户籍科的老同学,现在是副科长了。我提着两条好烟、两瓶西凤酒过去,就说帮一个远房亲戚查个失散多年的长辈。他也就是几分钟的事,就把孙耀庭的底子,给我翻了个底朝天。”
他打开档案袋,抽出一张手写的便笺,念道:“孙耀庭,男,现年六十五岁。原岐山县文物管理所考古队队长。一九八七年,因公致残,鉴定为‘重度精神分裂症’,办理提前病退手续。档案里,就这么简单几句话。”
“疯了?”林岳失声问道,这个结果,既在他的预料之中,又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没错,就是疯了。”梁胖子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一件什么秘闻,“我那同学还跟我多聊了几句。他说,这个孙耀庭,在他们系统里,当年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据说,就是在那年从贺家村的考古工地回来之后,整个人就彻底不对劲了。单位里的人说,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几天几夜不出来,等同事们把门撞开,就发现他用红墨水在墙上、地上画满了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一些胡话。”
梁胖子顿了顿,眼神中带着一丝神秘,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翻来覆去,就说那么几句:‘凤叫了……凤叫了!’、‘地底下开了个天门!’、还有……‘天要塌了,都得死!’”
“凤叫了!”
这三个字,如同三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孟广义和林岳的心上!
凤鸣岐山!这不正是那张丝帛舆图的核心主题吗?孙耀庭的疯言疯语,竟与三千年前的古老传说,发生了惊人的重合!
梁胖子继续说道:“后来,他被单位当成精神病人,强制送进了宝鸡市的精神病院。住了好几年,病情时好时坏,最后单位也没办法了,就给他办了病退。他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嫁到县城里的姐姐。这两年,他姐姐就把他从医院里接了出来,现在,就住在岐山县城南街的一个老家属院里,靠着他姐姐一家的接济过日子。”
所有的信息,都对上了。
时间、地点、事件、人物……以及那句最关键的疯话。
孟广义缓缓站起身,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他看着岐山县城的方向,沉声说道:“备车。小岳,你跟我去。胖子和石头留下看家,随时准备接应。”
他要去亲自会一会这个被遗忘的、疯癫的考古队长。他要去亲眼看一看,那个曾经窥见过“天门”的人,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岐山县城,南街。
这里是县城里最老旧的片区,两旁都是青砖灰瓦的低矮平房,电线如同蜘蛛网般在头顶交错。伏尔加轿车根本开不进来,孟广义和林岳在一个巷子口下了车,步行着往里走。
空气中,弥漫着老城区特有的、混杂着煤烟味、食物香气和下水道潮气的复杂味道。
根据梁胖子打听到的地址,他们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家属院”。那其实只是一片被几排红砖平房包围起来的大杂院,院门斑驳的绿漆已经剥落殆尽,露出底下暗红的底色。
他们刚一踏进院门,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垃圾腐败和常年无人打扫的尘土气息,便扑面而来。
然而,真正让林岳感到心脏骤停的,不是这股味道,而是他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这个不大的、堆满了各种废品——从生锈的铁管、破烂的家具到成堆的旧报纸和塑料瓶——的破败院落里,所有的墙壁,从地面到一人多高的位置,都被人用白色的石灰、黑色的木炭,甚至是红色的砖块,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扭曲而又充满某种诡异规律的符号和图案!
那些符号,林岳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就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种由直线、弧线、圆点和奇特的几何图形构成的、他无比熟悉的视觉语言!
那正是他在金先生提供的高清丝帛舆图上,费尽心力才辨认出的、属于古代匠作体系的特殊符文!
只不过,舆图上的符文,严谨、规整,充满了设计的美感。而墙壁上的这些,却狂乱、扭曲、充满了书写者内心的癫狂与挣扎,仿佛是一种痛苦的、绝望的呐喊!
院子的中央,一个头发花白、胡子拉碴、身形枯槁的老人,正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他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沾满污渍的蓝色劳动布外套,手中握着一根干枯的树枝,正全神贯注地,在那片已经被画了无数遍的土地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刻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符文。
他仿佛被囚禁在了一个由这些符文所构成的、外人无法踏足的世界里。
这个人,无疑就是孙耀庭。
就在这时,旁边一间低矮的平房里,走出来一个面容愁苦、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盆,看到院子里突然出现的孟广义和林岳两个陌生人,脸上立刻露出了警惕和厌烦的神色。
“你们找谁?”她的声音,因为常年的辛劳和忧愁,显得有些沙哑和不耐烦。
林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师父会如何应对这种局面。直接询问?恐怕立刻就会被当成骗子或别有用心的人,给轰出去。
然而,孟广义的反应,却平静得超乎想象。
他脸上没有丝毫刺探的意味,反而流露出一种晚辈见到长辈时的、发自内心的尊敬与关切。他向前走了两步,在离那个中年妇女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下,微微躬了躬身。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厚厚的信封,双手递了过去,语气无比诚恳、无比柔和地说道:
“大姐,您好。我们是……是孙队长以前带过的学生。很多年没见了,这次路过岐山,特地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老师他……他病了。我们也没什么能做的,特地过来看看他。这点钱不多,是我们做学生的一点心意,您拿着,给老师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学生”的身份,瞬间拉近了关系;“看望老师”的由头,合情合理;而那个厚实的、塞满了现金的信封,则以最直接、最朴素的方式,表达了他们的“善意”,瞬间击中了这个贫困家庭最脆弱的神经。
那位中年妇女,也就是孙耀庭的姐姐,愣住了。
她警惕的眼神,在看到孟广义那诚恳的面容和花白的头发,以及林岳那学生般的青涩模样时,开始融化。当她的目光落到那个厚实的信封上时,常年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辛酸和感动的复杂情绪。
“你们……你们是耀庭的学生?”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这些年,除了单位偶尔派人来发点慰问品,已经再也没有任何人,会来探望这个被世界遗忘的疯子了。
“是啊,大姐。”孟广义顺势将钱塞进她的手里,语气愈发温和,“孙老师当年教了我们很多东西,我们一直记在心里。老师现在这样,我们看着也难受。”
就在这时,一股浓郁的、酸中带辣的香气,从女人身后的屋子里飘了出来。那是岐山当地最富特色的食物——臊子面的香气。
女人看了一眼手里的钱,又看了一眼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弟弟,紧绷了多年的嘴角,终于垮了下来。她的眼圈一红,叹了口气,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唉……先进屋吧。外面热。”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代表了接纳。
孟广义和林岳对视一眼,心中一块大石,悄然落地。
他们知道,这把通往秘密的钥匙,他们已经握在了手里。
而敲开这扇尘封大门的,不是威逼,不是利诱,而是一种洞悉人心的智慧,和一碗……即将端上桌的、热气腾腾的臊子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