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工作组的临时指挥中心,终于迎来了它使命的终点。最后一份加盖着鲜红印章的移交清单被仔细核对、封装入档案袋,标志着这间忙碌了数月、承载了无数紧张不眠夜的办公室,正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疲惫、释然和淡淡离愁的气息。
楚峰站在空旷的办公室中央,环顾四周。墙面上的白板已被擦拭干净,只留下淡淡的水痕;办公桌上的电脑主机已经关闭,各种连接线整齐地缠绕着;角落里堆放着打包好的纸箱,封条上写着编号和内容摘要。一切都井然有序,却难掩人去楼空的寂寥。
后肩的旧伤在连日高度紧张后的骤然松弛下,隐隐传来钝痛。但比身体更疲惫的,是精神。一场硬仗打完,像跑完一场马拉松,冲过终点线后,不仅是喜悦,更有一种脱力般的虚脱感。贺远山、魏天明和袁鹏的案子已依法移送司法机关,后续的审判、追赃等工作将由专门的部门接手。他们这支临时组建的“尖刀连”,到了解散的时刻。
林雪见和最后几名留守的组员正在做最后的清场检查。大家的动作都有些慢,似乎不舍得这共同奋斗的日子就此结束。偶尔的眼神交流中,充满了无需言说的默契和即将分别的怅惘。
“楚组,所有涉密材料的销毁记录都在这里了。”林雪见将一份文件递给楚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圈微微泛红,不知是熬夜所致,还是情绪使然。
楚峰接过文件,郑重地签上名字。他抬头看着林雪见,这个从最初略带隔阂到后来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战友,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辛苦了,林雪见。回去后,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你也是,楚组。”林雪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的肩膀……记得去医院复查一下。”
简单的对话,蕴含了数月来积淀的深厚情谊。没有过多的告别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送走了最后一批同事,楚峰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种巨大的空虚感袭来。他忽然想起,自从接到任务紧急赶到清风市,除了奔波于各个办案点和临时指挥部,他竟然几乎没有好好看过这座城市。而这里,有他一位极其重要、却许久未见的故人。
他特意绕道去了市中心一家老字号百货商店。在丝绸柜台前,他仔细挑选了一条印有淡雅玉兰花的湖蓝色真丝围巾,他知道师母一向喜欢素雅大方的款式。又到烟酒专柜,买了一瓶老师最钟爱的老北京二锅头。提着精心挑选的礼物,楚峰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铭记于心熟悉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一个温和、略带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你好”
“老师,是我,楚峰。”楚峰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恭敬和孺慕。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语气瞬间变得亲切而惊喜,还带着点调侃:“哟!是我们楚大组长啊!你这大忙人,终于想起给你这退休老头子打电话了?怎么,清风市的案子办完了,要打道回府了?”
楚峰心中一暖,同时也有些愧疚:“老师,您就别取笑我了。案子刚移交,工作组解散了。我……我才想起来,到市里这么久,都没来得及去看您。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我好得很!吃得好睡得香,不用像你们年轻人一样天天冲锋陷阵。”明老,也就是楚峰在清江大学读研时的恩师明德教授,语气轻松,“怎么,想起尊师重道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老师,我错了。”楚峰诚心道歉,“我刚从市里过来,给您和师母带了点东西。您今天方便吗?我想去看看您,顺便……蹭顿饭?”他用了读书时常说的玩笑话。
“方便!怎么不方便!”明老爽朗地笑道,“你师母昨天还念叨,说小峰是不是把我们这两个老家伙给忘了。来吧来吧,正好有人送了点今年的明前龙井,你来品品,看你这官当的,舌头还灵不灵光。还带什么东西,人来就行了!”语气里带着嗔怪,却掩不住高兴。
挂了电话,楚峰的心境轻松了许多。恩师还是那个恩师,言辞犀利,关爱却深藏其中。
明老的家住在清江大学后面的老教授生活区,一个绿树成荫、安静祥和的小院。楚峰没有开车,步行穿过熟悉的校园。初夏的傍晚,微风拂面,带着青草和书香的气息,与过去几个月他所处的紧张环境截然不同,让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敲开院门,开门的正是明老。他穿着中式盘扣的白色棉麻衫,头发银白,梳得一丝不苟,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一双眼睛依旧锐利有神,此刻正带着笑意打量着楚峰和他手里提的东西。
“嗯,瘦了,也黑了。看来这纪检工作不好干,比在我这儿啃书本累多了吧?”明老一边把楚峰让进院子,一边打趣道,目光扫过他手里的礼物,“来就来,还学这套俗礼?”
小院不大,但收拾得雅致,种满了花草,一角还有个小小的池塘,几尾锦鲤在其中游弋。师母系着围裙从厨房闻声出来,看到楚峰,脸上立刻绽开慈祥的笑容:“小峰来啦!哎呦,还带东西干什么!快进屋坐,我锅里还炖着你爱喝的排骨汤呢!”
楚峰赶紧把礼物递上:“师母,一条丝巾,看着花色挺配您气质的。老师,一点酒,您偶尔少喝一点,活络筋骨。”他话说得朴实,就像回家的孩子给长辈带点心意。
师母接过围巾,摸着光滑的丝绸,眼里满是欢喜:“这孩子,真是的……这颜色真好看!花了不少钱吧?”嘴上埋怨,却已经把围巾搭在肩上比划起来。
明老接过酒,看了看,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嘴上却哼了一声:“哼,就知道拿这个诱惑我。你师母又该念叨了。”但嘴角的笑意却藏不住。“行了,东西放下,进屋喝茶!”
客厅里陈设简单,满墙的书架是最醒目的装饰,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张的味道。茶几上已经摆好了一套紫砂茶具,一小罐新茶开着口,清香四溢。
明老熟练地烫杯、置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他将一盏澄澈碧绿的茶汤推到楚峰面前:“尝尝,看你这段时间被案子搅和的,还能不能尝出好坏。”
楚峰双手接过,先闻其香,再观其色,然后小口品咂,一股鲜爽甘醇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好茶!清香持久,回甘生津,是核心产区的明前龙井没错。”他由衷赞道。
明老满意地点点头:“嗯,舌头还没钝化,看来没完全变成官僚。”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清风市这潭水,蹚得怎么样?听说动静不小。”
楚峰放下茶杯,神色认真起来:“水很深,也很浑。好在,在省委的坚强领导下,总算揪出了两条大鱼。只是……”他微微叹了口气,“牵扯面广,后续影响恐怕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明老慢悠悠地品着茶,目光深邃地看着楚峰:“能扳动贺远山和袁鹏,不容易。你这次,算是立了一功。秦明心那边,对你评价很高。”
楚峰心中一动,隐约抓住了什么:“秦书记……老师,您和秦书记很熟?”
明老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带着点老小孩般的得意:“他当年在省党校进修,听过我的课,算是半个学生吧。和他同一届的方鹿鸣是我的学生,前阵子方鹿鸣来看我,聊起清风市的复杂局面,说需要派个有锐气、有定力的年轻干部下去。我呢,就随口提了提,说楚峰这小子,书读得不错,志向高远,能吃苦,有原则,性子也直,就是经验还不丰富,不懂变通,不知道合不合适,适当时候可以关照一下。”
楚峰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能被秦明心副书记点将,加入这个至关重要的调查组,背后竟然是恩师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推荐”!这“随口提了提”,分量何其重!
“老师!原来是您……”楚峰又是感激,又是感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份知遇之恩和暗中护持,让他心头滚烫。
明老摆摆手,打断了他:“别谢我。推荐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能干这事,也该干这事。读书人,学了满腹经纶,不是为了当书呆子,是要经世致用的。碰到歪风邪气,就该挺身而出。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说了句实话而已。”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了些:“不过,小峰啊,你要记住。扳倒一两个贪官,只是治标。如何防止后来者重蹈覆辙,如何营造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政治生态,才是更艰巨、更长期的任务。这需要智慧,更需要耐心。”
“学生明白。”楚峰郑重地点点头。恩师的话,总是能切中要害,发人深省。
“明白就好。”明老脸色又缓和下来,重新给楚峰续上茶,“好了,公事谈完。说说你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回省纪委高升,还是另有安排?”
楚峰——表达了有机会还是想多历练历练的想法。
明老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紫砂壶,沉思良久。
“官场”明老缓缓开口,“平台高,能更快接触核心,推动制度层面的改进。下面接地气,能最直观了解民情,锻炼处理复杂矛盾的能力。”他看向楚峰,目光如炬,“关键在于,你楚峰,内心到底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干部?是想做一把精准锋利的‘手术刀’,在特定的领域深耕?还是想成为一名能统筹一方、为民解忧的‘父母官’?这没有对错,要看你的本心。”
老师的话,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楚峰心中的迷雾。他需要时间,静静地思考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