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二年,六月十八,大暑。
正是:
“《江城子·大暑》
烈日当空暑气狂,柳荫藏,汗沾裳。
蝉噪高枝,声碎过南墙。
忽有黑云翻墨色,雷震响,雨倾江。
竹床冰果透心凉,藕汤香,扇风长。
漫数流萤,点点入荷塘。
笑问邻童晴未定,虹影现,晚霞光。”
(注:此词为作者原创)
汴京,开封府衙内院厢房,宗泽卧于病榻,汗透重衫。
窗外老柳蝉鸣刺耳,案头药盏蒸腾苦气。
亲兵手捧密函忽至,泥封为莲花纹,此乃沈青河手书,宗泽急忙打开。
“宗帅钧鉴:
谷中诸务已定,谨呈明细如左:
一、防务
谷中安危,系于防务。青河以陈希、阿术鲁共掌之。
陈希者,久历战阵;阿术鲁乃契丹悍将,善布奇阵。二人携手,立“鹰眼哨”于隘口,设“地火雷”于山脊。更遣精卒昼夜巡弋,明暗相辅,凡风吹草动,顷刻可察。又操练士卒,习弓马、演战阵,务求一击必杀。
二、漕运
水道命脉,委于洪阿四。
阿四谙熟河势,重划舟楫:潮信起则发“无底船”,霉谷覆新麦,伪作商队;暗河险处,预埋“蜂鸣哨”,遇警则烽火传讯。更修葺船板,涂桐油灰,纵箭雨加身,粮秣不湿。朱仙镇“芙蓉居”为其耳目,消息旦夕可通。
三、营造
张五与张铁柱司营造,领二百名工匠,三月内可起石屋两千间。
以“燕尾榫”构梁柱,接缝灌糯米灰浆,抗震防风;熔铁为钉,包覆门窗,防火防撞。屋底掘地窖储冰,夏可降暑,冬能保鲜。更拟于崖壁凿密道,设机关石门,危急时可为退路。
四、屯田
李月娥司稼穑。
月娥巧思,仿《百匠录》“三明治种法”,分层沃土,穗实倍丰;并制“龙骨水车”,引暗渠溉田,旱涝无虞。更辟药圃、饲鸡豚,使谷中物产丰盈。青河拟育“百日熟”稻种,备兵灾之急。
五、庶务
李肃总揽后勤。(注:李掌柜本名李肃)
其人性精敏,立“三三制”:明仓三成,暗窖三成,余者分藏营帐。地窖深处,贮“醉仙酿”百坛,实为谢玲儿所配迷药,专擒细作。又率匠人修屋铺路,使谷中井然。
六、统御
青河与秦将军坐镇中枢。
青河日行谷中,明察秋毫。见粮垛微斜,即命加固;闻哨音有异,立遣密探。秦将军则持剑督军,令行禁止。
今谷内兵精粮足,枕戈待旦,只待帅令!
又及:
闻帅体抱恙,特奉‘冰魄丹’三粒,乃谢玲儿取谷底‘守闸蛇’胆配成,可镇咳退热。
伏愿珍重,早图北伐。
沈青河顿首!”
宗泽阅毕,枯指抚过“早图北伐”四字,忽呛出大笑:“好!好!有此根基,老夫纵死,亦心安矣!”
岁月如梭,转眼已到七月初四,立秋。
宗泽仰卧在病榻上,面色蜡黄如金纸,胸膛起伏不定,每一次呼吸声都带着嘶哑。
“宗帅!沈姑娘他们来了!”亲兵单膝跪地,禀报道。
话音未落,沈青河已经疾步而入,秦洛和谢玲儿跟在她的身后。
三人见到榻上情形,俱是心头一沉。
谢玲儿手指翻飞,十三根银针扎入宗泽任脉要穴……
却见老帅突然睁开眼睛,抓住沈青河的手腕:“青河……小心……杜充……守护……好……好……粮……仓……”
“宗爷爷……您且……歇着……粮仓我一定会守护好的,您放心!”沈青河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轻轻抚摸着他枯瘦的手。
话音未落,宗泽一口黑血喷在沈青河杏色的裙子上。
谢玲儿背身拭泪,却将沈青河拽到一边。
“姐姐,都怪奴家无能……宗帅他……他……五脏俱衰……恐怕是大限将至啊!”她红着眼眶,低声叹息。
沈青河摇了摇头,安慰道:“妹妹不必自责,生死有命,宗帅这个是顽疾,并不是一朝一夕所致!妹妹有没有法子给他减轻一些痛苦?”
谢玲儿紧咬着下唇,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精致的青玉药匣。
当她缓缓掀开匣盖,一股苦涩却又带着清洌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竟将屋内那浑浊刺鼻的血腥气驱散了几分。
“这药……”谢玲儿指尖微微颤抖着,从药匣里取出三粒宛如丹砂般赤红的药丸,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能暂缓脏腑的灼痛。”
沈青河定睛一看,发现药丸表面密布着细如蛛丝的金纹。
她心中一惊,认出这是御医院秘制的“金丝续命丹”。
当年,只有在皇族病危之时,才会获赐此药。
谢玲儿掰开宗泽紧闭的牙关,将一颗药丸轻轻压在了他的舌下。
她下针时手法忽然变了,指尖如蝶栖花哨般轻盈,十三根银针落在宗泽周身大穴。
当最后一针落在百会穴时,老帅紧锁的眉头明显舒展了几分。
“姐姐,这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与哀伤,“一颗只能缓解三日的苦痛,终究……治不了根本。”
沈青河见状,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
“姐姐明白。”沈青河的声音沉稳而坚定,“能让宗帅少受些折磨,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的目光扫过药匣中剩下的两粒丹药,烛光下,那细密的金纹如同血丝般流转。
谢玲儿垂下眼帘,轻声说道:“这是当年爷爷留给我,总共就只有这三粒。”她稍稍停顿,声音愈发低沉,开始介绍起药的成分,“以百年血参为君药,雪山灵芝为臣药,再佐以……”
“妹妹,不必说了。”沈青河轻轻打断了她,伸出指尖,温柔地抚去谢玲儿眼角的泪痕,“宗帅若知道你这份心意,定会感到欣慰的。”
建炎二年,七月十二日,夜……
烛火摇曳,药香与血腥气交织。
宗泽躺在榻上,面色灰败如枯槁,唯有双眼仍灼灼如炬。
岳飞跪在榻前,虎目含泪,双手紧握老帅枯瘦的手掌。
沈青河、秦洛、谢玲儿等人静立一旁,屋内只余烛芯爆裂的轻响。
忽然,宗泽猛地直起身子,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岳飞的手腕,喉间挤出嘶哑的声音:“取……取我《武经总要》来……”
亲兵捧来一部泛黄的兵书,书页间夹满朱批小字,皆是宗泽毕生心血。
老帅颤抖着将书塞入岳飞怀中,一字一顿道:“鹏举……此书……赠予……你……望你承我衣钵……继续北伐……官家……对……北伐摇摆不定……你……要……耐心……劝导……”
岳飞再也抑制不住,热泪滚落,早已泣不成声,重重叩首在地:“宗帅知遇之恩……鹏举……此生……无以为报……唯有……效死命!”
宗泽艰难转头,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沈青河身上。
沈青河立刻跪步上前,握住他冰凉的手。
“朱仙镇……朱仙镇……”宗泽喘息着,每个字都似从肺腑中挤出,“北伐成败……系于粮草……你……你要……助岳将军……”
沈青河泪如雨下,额头抵在老人手背上:“孙女明白!孙女明白!百花谷必为岳家军后盾!孙女定不负宗爷爷所托!”
宗泽闻言,嘴角竟扯出一丝笑意。
他忽然瞪大双眼,望向虚空,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
“过河!”
“过河!”
“过河!”
三声厉喝,一声比一声凄厉,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老帅的手骤然垂下,双目却仍圆睁着,仿佛仍望着那此生未能跨过的黄河。
烛影摇红,将星陨落……
窗外,夜风骤起,吹得满城白幡猎猎作响。
而汴京的夜空,忽有一颗赤星划落,坠向北方……
恰如老帅未竟的北伐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