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这座曾经繁华的北方都会,如今已彻底沦为人间炼狱。
城墙多处坍塌,昔日巍峨的城楼只剩下焦黑的骨架,顽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城内,硝烟与血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司马孚彻底失去了耐心和优雅,多日的围城,巨大的伤亡,以及成济的顽强,将这位司马家的支柱逼到了疯狂的边缘。
他知道,司马家已经没有退路了。洛阳的皇帝像一柄悬顶之剑,局势晦暗不明,每在邺城多耽搁一日,覆亡的阴影便逼近一分。
他必须,也唯有不惜一切代价,碾碎成济这块绊脚石。
“攻!给老夫攻!不分昼夜地攻!”司马孚在中军帐内咆哮,声音因极度疲惫和愤怒而嘶哑。
“用人命填,也要把邺城给老夫填平!杀死成济者,封万户侯,赏万金!”
在如此严令和重赏之下,司马军爆发出了最后的疯狂。
潮水般的士兵顶着守军稀疏了许多的箭矢滚石,踏着同伴层层叠叠的尸体,一次又一次地涌过城墙的缺口,杀入城内。
邺城的巷战,以前所未有的惨烈程度展开了。
成济望着眼前已成废墟的街巷,眼神冰冷而疲惫。
他身边的亲卫又换了一批新面孔,能战之兵已不足千人,且人人带伤,甲胄破损,兵刃卷口。
“将军,东三坊失守……”
“西市方向,敌军已突破第二道街垒……”
“北门缺口,王军侯请求支援……”
坏消息接踵而至。
成济深吸一口带着浓重焦糊和血腥气的空气,沙哑地下令:“传令,放弃东三坊,撤入民坊区,依托巷道逐屋抵抗。西市,放他们进来。北门……告诉王军侯,没有援兵,守不住,就退下来,保存实力,入夜再夺回来!”
他的命令简洁而冷酷,白天的战术只有一个字——“拖”。
不再执着于一街一巷的得失,而是将残存的兵力化整为零,分成数十个甚至上百个小队,像沙子一样渗入邺城庞大的城市骨架之中。
他们利用地形,在断壁残垣间神出鬼没。
冷箭从破败的窗口射出,陷阱在看似安全的拐角触发,小股部队突然从地道或夹墙中杀出,给予冒进的司马军当头一击,随即又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里。
这种战法,源自成济前世记忆深处那些以弱胜强的游击战精髓,对于习惯了大军团列阵而战的司马军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噩梦。
他们空有数万大军,在狭窄的街巷中却根本无法展开,像一头被引入瓷器店的蛮牛,空有力量却无处发泄,反而被无数看不见的细线缠绕、切割、放血。
一名司马军校尉带着上百名士兵,小心翼翼地搜索着一片死寂的民坊。
突然,两侧屋顶响起弓弦,十几支利箭射倒了他七八个手下。
他们愤怒地冲进箭矢来源的房屋,却只找到几个空箭袋和一条通往隔壁街区的暗道。
当他们气急败坏地冲出屋子,准备追击时,脚下却踩中了埋在瓦砾下的踏板,牵引着藏在断墙后的机括,射出数支力道强劲的弩箭,再次造成伤亡。
整整一个下午,这支百人队在这片区域损失了近三十人,却连一个魏军的影子都没抓到,只收获了无尽的疲惫和恐惧。
这样的场景,在邺城各个角落不断上演。
司马军的推进速度慢如蜗牛,士气在无休止的骚扰和看不见的伤亡中持续低落。
然而,实力的巨大差距并非战术可以完全弥补。
为了逼出藏匿的魏军,也为了发泄心中的暴戾,司马军开始将屠刀挥向城中残存的百姓。
“搜!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凡是藏匿逆匪者,格杀勿论!有可疑者,杀!”红了眼的司马军将领下达了血腥的命令。
哭喊声、求饶声、临死的惨叫声在城中此起彼伏。
一些被怀疑藏匿魏军或者仅仅是因为躲藏而被发现的平民,被无情地屠杀。
鲜血染红了井台,尸体堵塞了沟渠。
人间惨剧,在这座围城中已是常态。
成济在一个临时指挥点,某处大户人家废弃的地窖里,接到了关于屠杀的报告。
他攥着竹简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指节咯咯作响。
地窖里昏暗的油灯映照着他铁青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痛苦、愤怒和深深的无力感。
他想起了穿越前那个相对和平的时代,想起了生命权被视为最基本的权利。
而在这里,在这乱世,人命贱如草芥。
他有心阻止,可他拿什么去阻止?
他麾下仅存的几百残兵,自身尚且难保,如何去拯救全城的百姓?
每一次为了拯救平民而出击,都可能意味着更多的部下牺牲,可能导致整个防御体系的提前崩溃,让之前所有的牺牲付诸东流。
“必要的……牺牲……”成济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这个词如此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知道这是乱世枭雄们常挂在嘴边的借口,可当冰冷的现实摆在面前时,他才真切地体会到这五个字背后是何等的残酷与无奈。
他不是神,他救不了每一个人。
他只能选择那条通往最终胜利的,布满荆棘和鲜血的道路,哪怕这条路需要踏着无数无辜者的尸骨前行。
“传令各队……继续执行袭扰任务……保存实力……等待夜间反击。”他最终艰难地下达了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他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传来的隐约哭喊。
当夜幕降临,白昼肆虐的司马军终于可以稍作喘息,清理占领的区域,设立警戒。
而成济,则如同暗夜中的幽灵首领,再次活跃起来。
“集合!还能动的,都跟我走!”低沉的口令在废墟间传递。
白天分散躲藏、袭扰的小股部队,如同溪流汇入江河,在指定的几个隐蔽点迅速集结起来。
虽然人数远不如前,但他们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为同袍、为那些枉死百姓讨还血债的决绝。
成济亲自率领一支两百人的精锐,如同利刃,直插白天司马军占领的一处重要据点。
他们自以为站稳了脚跟,正在放松地享用搜刮来的酒食。
没有呐喊,只有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刀光和破空的弩箭。
成济一马当先,身形如鬼魅,手中长刀每一次挥动都精准地带走一条生命。
憋屈了一天的魏军将士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利用夜色的掩护,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发起攻击。
混乱、恐慌、自相践踏……司马军这个主力营在突如其来的夜袭下损失惨重,仓皇逃出了刚刚占领不到半天的官署。
类似的夜袭在城中多处同时发生,魏军如同不知疲倦的鬼魅,白天你夺去的,晚上我必要你加倍偿还。
司马军被迫在夜间也保持高度紧张,疲于奔命,士气愈发低落。
邺城,就这样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血肉磨盘,一座令人绝望的死亡泥沼。
白天属于司马军的疯狂进攻,夜晚属于成济的致命反击。
双方在这片废墟之上反复拉锯,谁也无法彻底消灭对方,只能不断地投入更多的鲜血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