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行间,忽听得前方传来阵阵人语喧哗之声,他赶忙停下脚步,定睛望去,只见那獬豸洞口,把门的大小头目约摸有五百之众,正排列得整整齐齐:
他们森森罗列,密密挨排。
那森森罗列者,手中紧握着干戈,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密密挨排之人,则展开旌旗,在风中猎猎飘闪。
其中有宛如虎将熊师般的妖怪,能随意变幻身形;
豹头彪帅之流,亦是精神抖擞,气势不凡。
苍狼尽显凶猛之态,獭象更添骁勇雄姿。
狡兔与乖獐舞动剑戟,长蛇和大蟒背负刀弓。
就连那猩猩,竟也能通人言语,在引阵安营之时,对风向的变化了如指掌。
孙悟空见此阵势,并未心生惧意,只是担心贸然闯入会打草惊蛇。于是,他转身回到之前打死小妖的地方,寻出那面黄旗与铜锣。而后迎风而立,口中念念有词,施展法术,摇身一变,化作了那“有来有去”的模样。只见他敲起铜锣,“乒乓”作响,迈着大步,径直朝着獬豸洞走去。
刚到洞口,便听到一只猩猩开口问道:“有来有去,你回来啦?”孙悟空只得应道:“回来啦。”猩猩紧接着催促道:“快走!大王爷爷正在剥皮亭等你回话呢。”孙悟空听闻,赶忙甩开大步,一边敲锣,一边走进前门。只见里面是悬崖削壁环绕,中间一座石屋虚堂,左右两侧琼花瑶草争奇斗艳,前后更有多株古柏乔松傲然挺立。
不知不觉,孙悟空来到二门之内,抬头忽见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亭子中央摆放着一张戗金交椅,椅子上稳稳坐着一个魔王,那模样当真是凶恶至极:
他头顶之上,霞光闪耀,气势逼人;
胸前之处,杀气腾腾,令人胆寒。
口外的獠牙如同利刃般排列,鬓边的焦发好似冒着红烟。
嘴上的髭须犹如插着的利箭,遍体的昂毛恰似层层迭迭的毛毡。
一双眼睛突出如铜铃,仿佛比太岁还要凶狠几分;
手中握着的铁杵,高高举起,好似能触摸天际。
孙悟空见了这魔王,故意摆出一副傲慢之态,全然不顾什么礼法,转身背对着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敲锣。妖王见状,开口问道:“你来了?”孙悟空佯装没听见,并未作答。妖王又问:“有来有去,你来了?”孙悟空依旧不予理会。妖王心中起疑,走上前一把扯住他,质问道:“你怎么回到家还一个劲儿地敲锣?我问你话又不答应,这是为何?”
孙悟空故意将锣往地上一掼,没好气地说道:“什么为何为何!我说我不去,你却偏要叫我去。我刚走到那边,就瞧见无数人马列成阵势,他们一见到我,就齐声高喊‘拿妖精!拿妖精!’,然后把我又是揪又是扯,连拖带扛地拿进城去。见到那国王后,国王下令要斩了我,幸亏两班谋士说什么‘两家相争,不斩来使’,这才饶了我,收了战书,又把我押出城外,在军前打了三十顺腿,这才放我回来给你回话。他们不久后就要来这儿与你交战了。”
妖王听后,说道:“这么说,你是吃了亏,难怪问你话都不吭声。”孙悟空顺势答道:“可不是嘛,疼得我只顾着护疼了,哪还有心思回答你。”妖王又问:“那边有多少人马?”孙悟空装作一副被吓昏的样子,说道:“我也被吓得晕头转向,又被他们打怕了,哪还顾得上查看人马数目!只瞧见那里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兵器:弓箭刀枪,铠甲战衣,干戈剑戟,缨旗飘扬。剽枪月铲,兜鍪铠甲,大斧团牌,铁蒺藜罗列。还有长闷棍,短窝槌,钢叉铳铇,头盔耀眼。众人打扮得靴鞋护顶,身着胖袄,腰间还挂着简鞭袖弹与铜锤。”
那妖王听了,却满不在乎地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就这般兵器,一阵火就全化为乌有。你且去告知金圣娘娘,让她别烦恼。今早她听到我发狠要去战斗,眼泪汪汪的不乐意。你如今去告诉她,说那边人马骁勇,必定能胜过我,先宽宽她的心。”
孙悟空一听,心中暗喜,正中下怀,忙道:“大王所言极是,小的这就去。”说罢,他熟门熟路地转过角门,穿过厅堂。只见里面尽是高堂大厦,与前面的景象截然不同。一直往后,远远瞧见一座彩门壮丽非凡,此处便是金圣娘娘的住处。
孙悟空径直走入,只见两班妖狐妖鹿,皆化作美女模样,侍立在左右两侧。正中间坐着那位娘娘,她手托香腮,双眸含泪,当真是玉容娇嫩,美貌动人。只是此刻的她,懒得梳妆,鬓发散乱如鸦羽;害怕打扮,钗环首饰皆未佩戴。脸上没有脂粉,显得胭脂冷淡;头发缺乏油脂,云鬓蓬松杂乱。她紧咬樱唇,银牙似要咬碎;蛾眉紧蹙,泪水淹没了明亮的星眼。满心思念的,皆是朱紫国的君王;一时间,只恨自己深陷这如天罗地网般的困境。当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此刻的她,恹恹无语,只能对着东风暗自伤怀。
孙悟空上前,打了个问讯道:“接喏。”娘娘见了,怒斥道:“你这泼皮村怪,实在是无礼至极!想我在朱紫国时,与国王同享荣华,那太师宰相见了我,都俯伏在尘埃之中,连抬头仰视都不敢。你这野怪,怎敢只叫声‘接喏’?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般粗俗之辈?”众侍婢赶忙上前劝解道:“娘娘息怒,他是大王爷爷的心腹小校,名叫有来有去。今早被派去下战书的就是他。”
娘娘听了,强忍着怒火问道:“你去下战书,可到了朱紫国界?”孙悟空答道:“我手持战书,一直进到城里,来到金銮殿,面见了君王,还带回了他的回音。”娘娘又问:“你面见君王,他说了些什么?”孙悟空道:“那君王关于敌战的言辞,以及排兵布阵的事情,我刚刚都已向大王禀明。只是那君王十分思念娘娘,有句贴心的话儿,特地让我来告知娘娘,奈何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说。”
娘娘听了,挥手喝退两班狐鹿。孙悟空见状,赶忙掩上宫门,伸手在脸上一抹,现出本相,对娘娘说道:“娘娘切莫害怕,我是东土大唐派往大西天天竺国雷音寺拜见佛祖求取经文的和尚。我师父是唐王御弟唐唐三藏,我乃是他的大徒弟孙悟空。因为路过贵国倒换关文,见你国君臣张贴榜文招医,我便大展医术,治好了国王的相思之病。国王设宴答谢我,饮酒之时,说起你被妖怪摄来之事,我因会降龙伏虎之术,便被请来捉怪,救你回国。那战败先锋的是我,打死小妖的也是我。我见洞外妖怪众多,便化作有来有去的模样,冒险来到此处,就是为了给你通风报信。”
娘娘听了,沉思片刻,没有说话。孙悟空见状,赶忙取出宝串,双手奉上道:“娘娘若是不信,请看这物件从何而来?”娘娘一见宝串,顿时泪如雨下,赶忙起身下座,拜谢道:“长老,你若真能救我回朝,我定当终生不忘此等大恩!”孙悟空问道:“我且问娘娘,那妖怪放火、放烟、放沙,靠的究竟是甚么宝贝?”娘娘道:“哪是什么宝贝!不过是三个金铃罢了。他将第一个金铃晃一晃,便会有三百丈火光喷出,能烧人;第二个金铃晃一晃,便会有三百丈烟光弥漫,能熏人;第三个金铃晃一晃,便会有三百丈黄沙涌出,能迷人。那烟火还算好对付,只是这黄沙最为狠毒,若钻进人的鼻孔,便会伤及性命。”
孙悟空听了,连声道:“厉害!厉害!我之前就着了道,打了两个喷嚏。却不知他的铃儿放在何处?”娘娘道:“他宝贝得很,一刻都不肯放下,总是带在腰间,无论行住坐卧,都从不离身。”孙悟空道:“娘娘若还心系朱紫国,想要与国王团聚,那就暂且放下烦恼忧愁,装作一副风流喜悦的模样,与那妖怪叙叙夫妻之情,让他把铃儿交给你收着。等我寻个机会偷了这铃儿,降伏了妖怪,那时便能带你回去,与国王重谐鸾凤,共享安宁。”娘娘听了,点头依言。
这孙悟空依旧化作心腹小校的模样,打开宫门,唤进左右侍婢。娘娘吩咐道:“有来有去,快去前亭,请你大王过来,我有话与他说。”好孙悟空,应了一声,立刻来到剥皮亭,对妖精说道:“大王,圣宫娘娘有请。”妖王一听,满心欢喜道:“娘娘平日里总是骂骂咧咧的,今日怎么突然有请?”孙悟空道:“那娘娘问起朱紫国王的事情,我便说国王不要她了,国中另外扶持了一位皇后。娘娘听了,便没了念想,这才命我来请大王。”妖王大喜道:“你这事办得不错。等我剿灭了他国,封你做个随朝的太宰。”孙悟空赶忙顺口谢恩,随即与妖王一同来到后宫门口。
那娘娘满脸欢容地迎接上去,伸手便要相搀,妖王却连连后退,喏喏说道:“不敢不敢!多谢娘娘厚爱,只是我怕手疼,不敢与娘娘相傍。”娘娘道:“大王请坐,我有话与你说。”妖王道:“有话但说无妨。”娘娘道:“我承蒙大王错爱,至今已有三年,却从未与大王同床共枕,想来也是前世的缘分,才做了这场夫妻。只是不知为何,大王似乎有疏远我的意思,并未以夫妻之礼相待。我记得在朱紫国做皇后时,外邦凡有进贡的宝贝,国王看过之后,必定会交给我收藏。可在你这里,我从未见过什么绫锦金珠,左右不过是穿着貂裘,吃着血食,整日里就只看到铺皮盖毯。就算有什么宝贝,你因为疏远我,既不让我看见,也不让我收着。就说我听说你有三个铃铛,想必就是宝贝吧,可你无论走到哪都带着,坐着也带着。你就拿给我收着,等你要用的时候再取出来,这也未尝不可。咱们夫妻一场,也该有个心腹相托的意思。你却如此不肯托付,不是疏远我又是什么呢?”
妖王听了,赶忙大笑赔礼道:“娘娘说得对!说得对!宝贝在此,今日就交给你收着。”说罢,便掀起衣服取宝。孙悟空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怪掀起两三层衣服,从贴身之处取出三个铃儿。只见他解下铃儿后,用些棉花塞住铃口,又用一块豹皮做成包袱,将铃儿包好,递给娘娘道:“这物件虽不算贵重,但你可要用心收藏,千万不可摇晃它。”娘娘接过手道:“我晓得。就放在这妆台之上,不会有人摇动。”接着吩咐道:“小的们,安排酒来,我要与大王交欢会喜,饮几杯儿。”众侍婢听令,立刻铺排果菜,摆上些獐鹿兔肉,将椰子酒斟好奉上。那娘娘施展妖娆之态,哄着这妖精。
孙悟空在一旁寻机行事,只见他装作不经意间,挨挨摸摸地靠近妆台,趁人不注意,轻轻拿起三个金铃,而后缓缓移步,溜出了宫门,径直离开了洞府。来到剥皮亭前无人之处,他展开豹皮包袱一看,只见中间一个金铃,有茶盅般大小,两头的两个,则有拳头般大。他不知这铃儿的厉害,随手就把棉花扯掉,只听“当”的一声巨响,紧接着骨都都地迸出烟火黄沙,他急忙想要收住,却哪里还来得及,一时间,整个亭子中烘烘火起。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那把门的精怪一窝蜂地撞入后宫,惊动了妖王。妖王慌忙下令:“快去救火!救火!”出来一看,原来是“有来有去”拿了金铃在这儿捣乱。妖王怒喝道:“你这贱奴!竟敢偷了我的金铃宝贝,在此胡作非为!快拿来!拿来!”那门前的虎将、熊师、豹头、彪帅、獭象、苍狼、乖獐、狡兔、长蛇、大蟒、猩猩等,率领众妖一拥而上。
孙悟空见势不妙,顿时慌了手脚,急忙丢了金铃,现出本相,掣出金箍如意棒,施展开浑身解数,向前一阵乱打。那妖王赶忙收起宝贝,传下号令:“关上前门!”众妖听令,有的去关门,有的继续与孙悟空打仗。孙悟空一时间难以脱身,无奈之下,只得收了棒,摇身一变,化作一只痴苍蝇儿,钉在那没有火的石壁之上。众妖四处寻找不见,赶忙报道:“大王,贼跑了!贼跑了!”妖王问道:“可曾从门里跑出去?”众妖纷纷答道:“前门紧紧锁着,并未见有人出去。”妖王怒道:“仔细搜寻!”于是,有的妖取水泼火,有的妖仔细搜寻,却依旧不见孙悟空的踪迹。
妖王气愤地说道:“这是个什么贼子,胆子这般大,竟敢化作有来有去的模样,进来见我回话,又一直跟在我身边,趁机盗我宝贝!幸好没让他拿出山头,若是见了天风,那可如何是好?”
虎将上前谄媚道:“大王洪福齐天,我等气数不尽,所以才能及时发觉。”熊师也上前附和道:“大王,这贼必定不是旁人,定是那打败先锋的孙悟空。想必他在路上遇到了有来有去,杀了他,夺了黄旗、铜锣和牙牌,变作他的模样,才到此地欺骗大王。”妖王道:“正是!正是!说得有理!”随即下令:“小的们,仔细搜求防范,切莫开门,别让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