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从远方那片卑微却顽强的聚落收回，掠过蔓延的苔藓与闪烁的露珠，最终落回自身冰冷而僵硬的手指。陈长生的眼眸深处，那万古不变的平静之下，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波澜，悄然荡开，又迅速归于沉寂。
不是感慨，不是悲伤，而是一种……了然后的决断。
看过了，便该走了。
这片天地如何演变，这些生灵如何挣扎，于他而言，皆是长卷上已然翻过的一页。他的停留，本身便是一种异常。而那场将他拖入万古沉眠的动乱，那无数随之湮灭的故人与时代，却并非书页上轻描淡写的墨迹。
它们需要一个句点。
一个由他亲手划下的、真正的终局。
他需要去“看看”。
不是以这双刚刚苏醒、尚在适应光线的眼睛，而是以他“送葬人”的身份，去往那些熟悉的、刻印在灵魂深处的坐标，去完成那场因沉眠而中断的、最后的……告别。
也是对他自己这漫长一生的……一次交代。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气息依旧微弱，却带上了某种沉甸甸的分量。这动作牵动了胸腔，引来一阵细微的咳嗽，但他毫不在意。
一直屏息凝神、如同最忠诚石雕般守候在侧的小黑，立刻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猛地抬起头，熔金的瞳孔中充满了关切与询问，身体微微前倾，下意识地又想去搀扶，却硬生生忍住了，只是紧张地望着陈长生。
陈长生的目光转向他。
那双沉淀了太多太多的眸子，清晰地映出小黑焦急而忠诚的身影。他看着这张布满伤痕与尘垢、却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的脸庞，看着那双眼底深处历经万载未曾褪色的赤诚。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如同冰原上呵出的白气，悄然掠过他眼底的疲惫。
他极其缓慢地、控制着依旧僵硬滞涩的喉部肌肉，尝试发出苏醒后的……第一声。
过程比抬起手臂更加艰难。声带摩擦，气流微弱，如同两片生锈的金属在缓慢刮擦。
几个破碎、沙哑、几乎不成调的音节，极其艰难地从他苍白的唇间逸出，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该……”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寻找着那遗失太久的语言。
“……去…看看了。”
短短四字，却仿佛耗去了莫大的气力。说完之后，他的呼吸又变得急促了些许，眼眸微微阖上，似在缓解那份不适。
小黑浑身猛地一震！
不是因为这声音的沙哑破碎，而是因为这简单话语背后所蕴含的、那熟悉而又令人心悸的意味！
去看看？
去看什么？
还能去看什么？！
是去看那早已崩塌的帝关，是否还有楚山河一丝残魂未灭？是去看那桃花落尽之地，是否还残留着苏瑶的一缕馨香？是去看那沧海桑田之后，是否还有半点故旧痕迹可寻？
这哪里是“看看”？
这分明是……巡礼！
是……赴一场迟到了万载的葬礼！
巨大的酸楚与澎湃的激动瞬间淹没了小黑！他明白了主人的意图，更明白这意图背后那深不见底的悲伤与决绝！
“主人！”他声音哽咽，再次重重跪倒在地，却不是劝阻，而是以一种近乎宣誓的姿态，仰头急切道：“我陪您去！无论何处，无论何地！小黑永远追随！”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熔金的瞳孔中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万载孤守尚且熬过，如今主人苏醒，他岂能再容主人独自踏上那注定满是荒芜与伤痛的归途？
陈长生缓缓睁开眼，看着他。
目光在他激动而坚定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丝极淡的柔和似乎深了一分，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拒绝。
只是极其缓慢地，再次尝试活动了一下依旧沉重如灌铅的双腿，感受着那如同锈死齿轮般艰涩的阻力，然后目光扫过小黑那同样伤痕累累、妖元虚浮的身体。
那目光平静地传递出一个现实：
以他们二人此刻的状态，莫说横渡虚空，便是走出这片碑域，都需耗费一番功夫。
小黑读懂了这目光中的含义，脸上的激动稍稍收敛，却依旧固执地跪着，不肯退让。
陈长生不再多言。
他重新闭上眼，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不再仅仅是引导能量滋润经脉，而是开始以一种更主动、更高效的方式，加速对这具躯壳的掌控与恢复。
干涸的经脉中，那涓涓细流般的能量仿佛受到了无形的驱策，流速悄然加快了一分。沉寂的气血开始被强行调动，虽然缓慢，却坚定不移地冲刷着那些僵死的关窍。星辰阵核那一点微光，也似乎更加明亮了些许，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力场，更高效地捕捉着周围空间的能量粒子。
他需要时间。
需要尽快……让这具身体，能够支撑起接下来的路途。
小黑跪在一旁，看着主人周身气息发生的细微变化，感受到那股沉静却坚定的意志，明白了主人的决定。
他也不再说话，只是同样闭上眼睛，开始全力运转妖元，不顾暗伤，疯狂吸收着周围的能量，加速修复自身。他要尽快恢复力量，才能陪主人去往任何地方！
星碑之下，再次陷入沉寂。
唯有两人体内那微弱却逐渐增强的能量流动声，以及苔藓蔓延、露珠凝结的细微声响，预示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巡礼，即将开始。
巡礼之始，无声决意。
旧债未偿，终需一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