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拉开阳台门,夜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泥土和铁锈的混合气味。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那几个泥泞的脚印赫然印在浅色地板上,从阳台边缘一路延伸到玻璃门前。
就像有人站在那里,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他刚才就在那里,”小杰紧抓我的衣角,声音颤抖,“穿着破旧的衣服,身上有红色的斑点。”
我蹲下身检查那些脚印。它们比常人的脚印要浅淡模糊,仿佛不是实实在在踩出来的,而是某种印记。更奇怪的是,每个脚印边缘都微微发黑,像是被火烧过似的。
“可能是楼下邻居晾衣服滴的水。”我试图用合理的解释安抚小杰,也安抚自己,“你看错了,宝贝。”
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相。那些泥印中夹杂着几片极细小的、已经碳化的纸屑,像是旧时代的作业本碎片。我小心地收集起一点,放在茶几上。
当晚,我为小杰洗漱时,发现他右手掌心有一块淡淡的墨迹,形成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半个汉字,用水怎么洗也洗不掉。
“在学校弄的吗?”我问。
小杰茫然地摇头:“不记得了。”
哄睡小杰后,我独自在书房研究那些泥印中的碎片。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能辨认出上面有极细小的钢笔字迹,似乎是一个“抗”字的局部。
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是班级群的消息。李老师发来通知:
“各位家长,因学校电路检修,明日临时停课一天,周二恢复正常。”
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半,这个时候发停课通知未免太不寻常。我翻看家长群,发现已经有几个家长在私下讨论白天的怪事。
“今天的影片吓到我女儿了,她一直说有个老师在教室里走动...”
“我儿子也是,说看到窗外有人穿着旧时代的衣服...”
“听说李老师回家后就发烧了,代课老师说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看来不只是小杰看到了那些东西。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风在窗外呼啸,听起来像是远方的呐喊。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听到有人在低声诵读:
“烽火照神州,心中自不平...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声音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我猛地坐起,打开床头灯。卧室里只有我和熟睡的小杰,但那诵读声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
我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夜色。小区里路灯昏暗,没有人影。但当我准备拉上窗帘时,瞥见楼下长椅上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深色旧式服装,低头似乎在阅读什么。
我眨眨眼,再仔细看时,长椅上已经空无一人。
“幻觉,都是太累产生的幻觉。”我对自己说,却无法说服自己平静下来。
第二天早晨,小杰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我昨晚梦到那个老师了。他站在黑板前,但是黑板上有血在流下来。”
我尽量保持平静:“只是个梦,今天不用上学,爸爸在家陪你。”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上午九点,公司来电说有紧急项目需要处理。我只好联系邻居张阿姨,请她帮忙照看小杰几小时。
张阿姨是位退休教师,已经七十多岁,但精神矍铄。她爽快地答应了:“带过来吧,正好我孙子亮亮也在,两个孩子可以一起玩。”
出门前,我特意嘱咐小杰:“不要乱跑,听张奶奶的话。”然后又悄悄对张阿姨说:“他最近有些紧张,可能是开学焦虑,如果他说什么奇怪的见闻,您多担待。”
张阿姨会意地点头:“小孩子想象力丰富,正常的。”
公司的事务比预期复杂,直到下午三点我才脱身。急忙赶回小区,刚进楼道就听见张阿姨家中传来两个孩子嬉笑的声音,我松了口气。
敲门后,开门的是张阿姨,但她脸色有些苍白:“陈先生,你回来了正好,我正想给你打电话。”
我心里一紧:“小杰惹麻烦了?”
“不,不是...”她压低声音,“孩子们今天下午在玩‘上课游戏’,说有个‘周老师’和他们一起...我开始以为他们是想象出来的朋友,但是...”
她引我走进客厅。小杰和亮亮正坐在地板上画画,两人专注得异常。
“他们在画什么?”我问。
张阿姨忧心忡忡地说:“自己看吧。”
我走近一看,顿时浑身冰凉。两个孩子不是在随意涂鸦,而是在认真绘制一些相当复杂的场景:地下防空洞中,学生们挤在一起学习;战场上,士兵们冲锋陷阵;还有一张画上,一位老师站在黑板前,黑板上有深红色的痕迹向下流淌。
最令人不安的是,所有画作中都有一个相同的角色——一个穿着旧式服装的男教师,面容清晰可辨,正是我在资料中看到的周安平老师。
“小杰,这些画是谁教你们画的?”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
小杰头也不抬:“周老师教的。他给我们讲了好多故事。”
亮亮补充道:“周老师说,要我们记住,不能忘。”
张阿姨把我拉到厨房,小声说:“我开始以为他们是在复述昨天的开学第一课内容,但有些细节太真实了...比如他们描述空袭时那种窒息感,还有纸张短缺时如何在烟盒上写字...这不像六岁孩子能编出来的。”
我心跳加速:“您是说...”
“我教书四十多年,听过不少孩子编故事,但这个不一样。”张阿姨的眼神变得深邃,“陈先生,实验小学的前身是抗大分校,当年确实有位周安平老师在那里牺牲。我祖父曾是那里的学生,侥幸在那次袭击中幸存。”
我震惊地看着她:“您知道具体情况吗?”
张阿姨摇头:“祖父很少谈那段经历,太惨痛了。我只知道那是1943年秋天,敌军得到线报,突袭了隐藏在地下的教室...周老师为了引开敌人,主动暴露自己,被机枪扫射而死。据说他临终前还高呼口号,鼓励学生们继续抵抗。”
我忽然想起什么:“日期是10月15日吗?”
张阿姨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确实是10月15日凌晨。祖父说那天特别冷,才初秋却像深冬。”
我背脊发凉——正是爷爷的怀表停驻的日期。
这时,客厅里传来小杰的惊叫声。我冲过去,看到两个孩子指着空无一物的墙角:
“周老师走了!”
“他说时间不多了!”
房间里突然冷了下来,虽然窗外阳光正好。我清楚地看到,两个孩子注视的那面墙上,水汽正在凝结,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汉字——
“记”
几分钟后,水痕蒸发,字迹消失,但那个影像已深深烙在我脑海中。
接小杰回家时,张阿姨塞给我一张纸条:“这是我祖父的名字和当年的一些资料存放地。你去查查看,或许能找到答案。”
晚上,小杰睡下后,我按照张阿姨提供的线索搜索。在一份数字化档案中,我找到了1943年事件的零星记录。最令我震惊的是幸存者名单中,竟然有爷爷的名字——陈建华。
我冲进卧室,翻出家族相册。在爷爷年轻时的照片中,他穿着旧式学生装,背景正是实验小学的前身建筑。我从未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爷爷从未详细讲述过抗战时期的经历,只知道他年轻时在北方读书。
凌晨两点,我被书房里的响动惊醒。悄悄走过去,发现爷爷的旧怀表不知何时从抽屉里移到了书桌上,表盖打开着,指针竟然在缓缓移动——逆时针方向。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书桌上摊开着一本白纸,上面逐渐浮现出字迹,像是无形的手正在书写:
“学生们,记住这一天,记住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仇恨,而是为了未来的孩子们能在阳光下自由成长。——周安平,1943.10.15”
字迹渐渐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坐在黑暗中,浑身冰冷。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巧合。周安平老师的灵魂确实在试图传达什么。而我的祖父,竟然是当年的幸存者。
忽然,小杰的房间里传来低语声。我急忙冲过去,发现他坐在床上,眼睛睁着却无神,像是在梦游。
他重复着一段话,声音不像他自己的:
“防空洞东侧有缺口,必须堵上...课本要藏好...不能让他们发现...”
我轻轻摇醒小杰,他茫然地看着我:“爸爸,我梦到周老师了。他说有重要的事情还没完成。”
安抚小杰再次睡下后,我意识到这已不是简单的灵异现象。周安平老师的灵魂似乎被困在了某个时空循环中,不断重演当年的情景。而小杰和我的家族联系,让我们成为了他能够沟通的对象。
第二天清晨,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是李老师打来的,声音紧张:
“小杰爸爸,学校确实发现了些东西...维修电路时,工人在礼堂地下发现了一个旧防空洞的入口。校长已经通知文物部门了...”
我心跳加速:“什么时候能进去查看?”
“现在还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但奇怪的是...”李老师犹豫了一下,“工人们说,洞口的封堵物像是从内部被破坏的,好像最近有人从里面出来过。”
我结束通话,看向小杰的房间。他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张纸,上面用工整的旧式钢笔字写着一句话:
“课堂尚未结束,请来听完最后一课。”
落款是“周安平”,日期却是“1943.10.15”。
窗外的阳光忽然被乌云遮蔽,房间暗了下来。我知道,我们必须去那个防空洞,去面对那段未完结的历史。
因为有些课堂,一旦开始,就必须听到最后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