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21日, 农历闰六月廿八, 宜:纳采、订盟、开光、出行、解除, 忌:伐木、谢土、行丧、祭祀、作灶。
油箱见底的红灯亮起时,我正被堵在成都晚高峰黏稠沉闷的车流里,像一截卡在血管末梢的、即将坏死的细胞。仪表盘上那点猩红的光,锲而不舍地闪烁着,嘲笑着我仅剩百分之三的手机电量和空荡荡的胃袋。烦躁像藤蔓一样从内脏里爬出来,缠紧喉咙。电台里放着甜得发腻的流行情歌,我一把按掉,世界只剩下窗外无尽的喇叭嘶鸣和引擎怠速的沉闷低吼。
必须得加油了。
几乎是挣扎着挪下辅路,视野里撞入一抹熟悉的红色——中石油锦华天山站。灯火通明,像个永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吞吐着车辆。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把几乎要熄火的小车歪歪扭扭地开进其中一个空位,停在那台泛着金属冷光的加油机前。
熄火,拔钥匙,推开沉重的车门。湿热的风裹挟着浓烈刺鼻的汽油味瞬间涌来,黏在皮肤上,让人一阵反胃。站里人不多,但每个都行色匆匆,脸上挂着被生活榨干后的麻木。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身形微胖的加油员从亮着惨白灯光的便利店里慢吞吞地走出来,眼皮耷拉着,没什么表情地敲了敲我的油箱盖。
“95,加满。”我哑着嗓子说,手指因为长时间握方向盘还有些发僵。
他动作倒是利落,拧开盖,插入油枪,扣动扳机。熟悉的液体注入声响起。我靠着车门,望着远处天际最后一点残红被城市浑浊的夜色吞没,脑子里盘算着待会儿是点一份注定凉透的外卖还是泡一碗敷衍的方便面。倦意深重,像一层厚厚的淤泥。
“哐当”一声轻响,油枪跳枪了。
那员工抽出油枪,挂回机器,目光扫过屏幕,嘴里报出一个数字:“67.96升,五百二十一。”
“多少?”我几乎是瞬间挺直了背,那点困倦被这个数字砸得粉碎,“你搞错了吧?我这车油箱总共才50升!”
他脸上那点仅存的活气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僵硬的漠然,眼皮依旧耷拉着,手指点了点加油机的屏幕。那暗绿色的数字,67.96,像一只恶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机器显示的,就这么多。”他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像一段提前录好的音频。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血液嗡一声冲上头顶,我指向自己空荡荡的油箱口,“50升的油箱,你加了67升?油呢?喷到天上去了?!叫你们负责人来!”
他不再看我,转身开始擦拭旁边一台闲置的油枪,用那种能逼疯人的、慢条斯理的动作。“机器是好的,刚检过。钱付一下。”
争论开始了。徒劳的、鸡同鸭讲的争论。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越来越高,引来了旁边另一个稍年轻点的员工。他们像一对复制品,同样的蓝色工装,同样缺乏表情的脸,同样空洞固执的眼神,重复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机器显示多少就是多少”、“油箱实际容量可能大于标称容量”、“我们都是按表收费”。
“可能个大头鬼!大了快18升?你当我是傻子?”我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血管快要炸开。
他们不再回应,只是像两尊门神一样杵在那里,用那种冰冷的沉默对抗我的暴怒。便利店里有几个顾客探出头来看,眼神里有些许好奇,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很快又缩了回去。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分一秒爬过。我要求调监控,他们说负责人不在,没权限。我要求看检定证书,另一个员工磨蹭了半天拿出一张裱在塑料壳里的复印件,戳着一个模糊的红章,日期是将近一年前。我打电话给,占线。手机屏幕最后闪烁了一下,彻底归于黑暗。
孤立无援。巨大的无力感像水泥一样灌满胸腔。我被困在这个灯光惨白、气味刺鼻的孤岛上,面对着两个仿佛没有人类情感的“东西”。他们的眼神,偶尔掠过我,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倒像是在看一个……一个需要被处理的障碍,或者一个即将被输入的错误数据。
最终,那种精疲力竭压倒了一切。愤怒烧光了,只剩下灰烬般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不安。不仅仅是关于钱,关于欺诈。是别的什么。是这两个人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非人的一致性。他们擦拭油枪的动作,他们站立时微微前倾的相同角度,他们沉默时嘴角下拉的一模一样弧度。
“妈的……”我低声咒骂,牙齿却在打颤。妥协像一把生锈的刀,割得喉咙生疼。刷信用卡,签字。那张小票上的数字——67.96L——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视网膜上。我撕下它,揉成一团攥在手心,指甲掐进掌肉。
逃也似的坐回驾驶座,点火。引擎盖下传来熟悉的轰鸣,但似乎……夹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绝不该存在的、湿漉漉的抽吸声?我猛地一僵,侧耳细听,却又只剩下正常运转的震动。
是太累出现幻听了?
狠狠甩了甩头,我几乎是野蛮地打方向盘,冲出了这个加油站。后视镜里,那两盏惨白的顶灯越来越远,像巨兽缓缓闭合的冰冷眼睛。那两道蓝色的身影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没有移动,没有交谈,像两个被遗忘在灯光下的劣质玩偶,慢慢被夜色吞没。
车汇入流光溢彩的城市街道,窗外的霓虹妖异地闪烁,车内却弥漫着一股冰冷的、铁锈和腐败油脂混合的陌生气味,无论如何也散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