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灌入我的肺部时,我没有窒息。
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咸涩的海水涌入气管,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舒畅。我的身体自动做出了调整:鳃裂在颈部两侧张开,肺泡重组成了更适合水下呼吸的网状结构。我本能地划动新生的鳍状肢体,向海洋深处游去。
林妍——我现在能看清她的全貌了——在我前方引路。她的身体在幽蓝海水中发出微弱的生物荧光,触须优雅地摆动,像某种水下芭蕾舞者。其他转化者也环绕着我,它们的身体随着深度变化而调整着透明度和颜色,完美融入海洋环境。
我们快到了。林妍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不再需要通过声波传递,您将见到真相,陈教授。您一直追寻的永生源头。
我的思维异常清晰,比人类时期更加敏锐。海水不再是阻碍,而是感官的延伸。我能感知数公里外的鱼群动向,能尝出海水中微量的矿物质成分,甚至能到远处鲸歌中蕴含的情感。
但最奇怪的是记忆。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不断浮现在意识中——一片从未见过的海底峡谷,一座半埋在沉积物中的奇异建筑,还有...某种庞大到无法理解的存在,沉睡在深渊最黑暗的角落。
那是集体记忆。林妍解释,她显然能感知我的思绪,远古之血在我们所有成员间流动,承载着千万年的知识。很快,您也将完全接入。
我们继续下潜。阳光早已无法穿透到这里,但我的新视觉能捕捉最微弱的光线。压力对人类致命的深度,对我的新身体却如同回家般舒适。深海鱼群好奇地靠近,又迅速游开,似乎认出了我们是什么。
或者说,我们曾经是什么。
下潜约三百米后,海底地形开始变化。平坦的沙床逐渐被起伏的岩石结构取代,那些岩石的排列太过规则,绝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我的心脏——如果那团脉动的蓝色凝胶还能被称为心脏——加快了节奏。
一座城市。
废墟的轮廓逐渐清晰:高耸的尖塔,圆形的广场,蜿蜒的通道...全都覆盖着厚厚的海底沉积物和珊瑚,但无可否认的人工痕迹。建筑风格不属于任何已知的人类文明,曲线和角度都违背常理,让我的眼睛——我的人类记忆部分——感到不适。
拉莱耶。林妍的声音中充满敬畏,或者说,它的一个小型前哨站。远古者们建立了很多这样的节点,在它们沉睡期间维持网络。
我的新记忆部分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强烈反应。图像如潮水般涌入:巨大的石像,刻满未知符号的碑文,还有那些生物本身——高大、灰绿、带有鳞片和翼膜,既像两栖动物又像某种深海生物。
灯塔水母...我突然明白了,它们是你们...是远古者创造的?
林妍的触须愉快地摆动:是的。当主要身体沉睡时,我们需要小型载体维持意识网络。灯塔水母是最完美的设计——简单、永生、遍布全球海洋。它们携带的逆转录酶不是自然进化的产物,而是远古科技的碎片。
我们降落在城市中央的圆形广场上。周围的建筑似乎在发出某种次声波振动,与我的内脏产生共鸣。其他转化者分散开来,各自游向不同的建筑,只有林妍留在身边。
为什么是我?我问,为什么选择我研究这个项目?
林妍的荧光闪烁了一下,像是轻笑:不是我们选择了您,陈教授。是您选择了我们。那种痴迷,那种不顾一切追求永生的渴望...它在基因层面上发出了召唤。我们只是...回应。
她引导我游向广场中央的一座低矮金字塔形建筑。入口处刻满了符号,我的新视觉能看出它们在微微发光,尽管物理上没有任何光源。
在这里,您将完成最后的转化。林妍说,与远古之血完全融合。然后,您将真正理解永生。
金字塔内部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中央悬浮着一团 pulsating 的蓝色物质,直径约三米,像某种活着的星云。无数细丝从它表面延伸,连接到墙壁上的凹槽中。我能感觉到它——不是通过视觉或触觉,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感知方式。它在思考。在等待。
这是节点核心。林妍的声音变得庄重,小型集体意识的汇聚点。触碰它,您将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永远。
我游向那团蓝色物质,既恐惧又着迷。它美丽得令人心碎,像是把整个银河系浓缩成了一团发光的液体。随着靠近,我开始听到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大脑中响起的合唱。成千上万的声音,用我不懂却莫名理解的语言述说着。
它们讲述着永恒。
讲述着大灭绝事件间的文明兴衰,讲述着生命从深海向陆地的无数次尝试,讲述着那些被陆地生物称为的存在其实只是远古者的早期实验品...
我的触须——曾经是手指的延伸——自动伸向那团蓝色光芒。就在即将接触的瞬间,一阵尖锐的疼痛刺穿了我的意识。
人类记忆。陈默的记忆。
我想起了实验室的白大褂,想起了咖啡的苦涩,想起了第一次在显微镜下看到灯塔水母时的惊叹。这些记忆与涌入的远古知识碰撞,产生了剧烈的认知 dissonance。
抵抗是没用的。林妍说,但她的声音现在听起来有些焦急,人类部分终将消散。成为我们吧,陈教授。您将获得比您梦想的更伟大的知识。
我的身体在矛盾中痉挛。一半的我渴望融入那团蓝色光辉,成为永恒的一部分;另一半——那个固执的人类科学家——在尖叫着拒绝。
不...我艰难地组织着人类语言,这不是...永生...这是...同化...
突然,一个更强烈的人类记忆浮现:我的实验日志。最后一页写着的不仅是观察记录,还有...一个计划。血清的弱点。远古之血的阿喀琉斯之踵。
光。特定频率的光能破坏灯塔水母的逆转录酶,这是我早期实验中的偶然发现。而在这个深度...我的实验室设备中有一个水下无人机,配备了高强度紫外灯,原本用于深海摄影。
林妍似乎感知到了我的思绪。她的触须突然变得敌对,刺细胞全部竖起。不要这么做!她的声音不再是悦耳的多重合音,而是尖锐的嘶鸣,您会毁灭我们所有人!包括您自己!
但我已经行动起来了。人类科学家最后的固执驱使着我,游向金字塔出口。林妍试图阻拦,但我的新生触须意外地比她更加强壮——可能是因为我的转化不完全,还保留着某些陆地生物的蛮力。
冲出金字塔后,我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游去——实验室就在海岸线上方,如果我能...
一群转化者试图包围我,它们美丽的荧光现在变成了警告的红色。我的身体自动做出反应,释放出一团墨汁般的物质迷惑它们。这能力我自己都不知道拥有。
海床开始上升,光线逐渐增强。我的鳃部开始灼痛——浅水区的氧气浓度对现在的我来说太高了。但我不敢放慢速度。身后,至少二十个转化者紧追不舍,它们愤怒的次声波震动让海水如同沸腾。
当实验室的轮廓出现在上方时,我的视力已经开始模糊。浅水区的阳光对现在的眼睛太过强烈,像是直视焊枪。但我辨认出了那个小型潜水器——它仍停泊在实验室的码头下方,是我一个月前用于采集深海样本的。
我冲向它,手指——已经半融化成了触须——艰难地操作着控制面板。系统启动的声音如同天籁。转化者们已经非常接近,最近的触须几乎碰到了我的脚蹼。
就在它们即将抓住我的瞬间,潜水器的紫外灯阵列启动了。
刺眼的紫色光芒如同水下太阳爆发。最近的转化者发出非人的尖叫,它们的半透明身体在紫外线下开始冒泡、分解。林妍在最后时刻试图用身体挡住光线,但为时已晚——紫外灯已经设置成自动扫描模式,覆盖了整个区域。
转化者们四散逃窜,但紫外光追踪着它们。我看到林妍美丽的面容在光线下扭曲、融化,她的眼睛里最后流露出的不是愤怒,而是...悲伤?
您不明白...她的声音在我脑海中逐渐消散,我们只是...想回家...
然后她化为一团蓝色黏液,被海水冲散。
我自己的皮肤也在灼烧。紫外光虽然不是直接照射我,但足以造成严重伤害。我挣扎着爬进潜水器,用最后的人类记忆设置自动驾驶路线——回到实验室。
舱门关闭时,我瘫倒在控制台前。身体在剧烈变化——不,是在退化。鳃裂闭合,皮肤重新变得不透明,触须缩回体内。痛苦难以形容,就像被活活剥皮。
潜水器自动驶向实验室的过程中,我时昏时醒。在意识清醒的片刻,我记录着观察结果,声音颤抖但尽量保持科学家的严谨:
最终实验记录...陈默,转化后约6小时...紫外光照射导致逆转录酶失活...转化过程部分逆转...但细胞损伤严重...估计剩余寿命不超过24小时...
潜水器到达实验室码头时,我已经几乎不能移动。勉强爬出来后,我倒在自己熟悉的地板上,呼吸着曾经厌恶的干燥空气——现在却如此珍贵。
实验室一片狼藉。培养箱全部破碎,灯塔水母的尸体散落各处,已经开始腐烂。我的实验日志摊开在桌上,最后一页的草图——那座海底城市——现在看起来如此清晰。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电脑前,设置了一个程序。潜水器将携带高爆炸药返回海底城市,在紫外光削弱节点防御后引爆。这不会摧毁所有远古者——它们的主城仍在更深的海沟——但至少能消灭这个前哨站。
程序启动后,我瘫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逐渐恢复人类特征的身体。皮肤不再透明,但布满溃烂的伤口;手指重新分离,但指甲全无,露出鲜红的嫩肉;眼睛...我避开镜子,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电脑屏幕上,倒计时显示还有15分钟炸药才会引爆。足够我完成最后的工作。
我拿起录音笔,声音嘶哑但平静:
如果有任何人找到这份记录,请记住:灯塔水母的永生不是礼物,而是陷阱。远古之血在等待——等待像我们这样渴望永生的傻瓜唤醒它们。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生命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它有限。告诉世界...告诉所有科学家...有些秘密最好永远埋藏在深海。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远处,潜水器自动驶离码头,带着毁灭返回深海。我想象它到达那座海底城市,想象爆炸的光芒照亮千年黑暗,想象那些远古记忆再次沉入遗忘...
最后一刻,我似乎听到了林妍的声音,遥远而温柔:没关系,陈教授...我们会再次相遇...在群星归位之时...
然后,黑暗。
三个月后
这就是全部了?海军情报处的特工戴维斯翻看着防水文件夹,没有更多记录?
当地警长摇摇头:只有这些。实验室自毁系统在他死亡后一小时启动,几乎烧毁了所有东西。我们只抢救出这个防水档案盒,里面有他的实验日志和这盘录音带。
戴维斯拿起那盘标着第13号录音带的磁带,若有所思:灯塔水母...永生...真是疯了。
最奇怪的是尸体。警长压低声音,法医说他的细胞结构...不对劲。像是某种杂交生物。而且,他的血液...
蓝色的?
警长惊讶地抬头:您怎么知道?
戴维斯没有回答,只是将磁带放入播放器。陈默教授的声音充满了房间,讲述着不可思议的深海秘密。
窗外,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在无人注意的浅滩,几只异常巨大的灯塔水母被冲上岸,它们的触须在阳光下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