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门被敲响时,我正在整理智利矿难的后续报道。抬头看了眼挂钟——晚上九点二十,早就过了下班时间。
请进。
门开了,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他约莫三十岁上下,穿着朴素的格子衬衫,手里拿着一个旧牛皮纸信封。最让我注意的是他的眼睛,那种锐利而执着的眼神,像是能看透人心。
陈默先生?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是《深度周刊》的记者张毅。
我示意他坐下,心里却升起一丝不安。这个名字莫名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有什么事吗?我问,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
张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推到我面前。照片上是一个瘦小的男孩,约莫十岁左右,站在一间土坯房前,眼神警惕地盯着镜头。
我的呼吸停滞了。那是张家沟,2005年。照片里的男孩就是蜷缩在墙角盯着我看的那个孩子——张德顺的儿子。
认得这张照片吗?张毅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我心上,你站在镜头后面,刚给我妈十万块钱。
我的手指开始颤抖,不得不把它们压在膝盖下。你...你是...
张德顺的儿子。他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也是唯一活着知道真相的人。
窗外的霓虹灯闪烁,在张毅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二十年前那个瘦弱男孩的影子,此刻正清晰地重叠在这个成熟男人的轮廓上。
什么真相?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张毅从信封里又取出几张纸,整齐地摊开在桌面上。最上面是一份名单——2005年8月我矿上的工人名单,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了家庭情况和数字。张德顺的名字后面写着父母患病,两孩,10万,赵铁柱他们三个则是各3万。
老马的账本,张毅说,我在他死后整理遗物时发现的。
我的胃部一阵绞痛。老马死了?那个总是眯着眼笑,指甲缝永远干净的工头?
他去年肝癌走的,张毅像是读出了我的想法,临死前告诉了我一切。
他翻到下一页,那是一张手绘的矿井地图,几个区域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日期和时间——正是发生塌方的日子。
老马策划了所有,张毅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知道哪里会塌,什么时候会塌。他挑最穷的工人,告诉他们你的,然后...
然后让他们去送死?我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就为了那点赔偿金?
张毅冷笑一声:那点?对你来说是,对他们来说是孩子上学的钱,是老人治病的钱,是活下去的希望!他猛地拍了下桌子,你知道老马抽多少吗?每个死人他抽五千!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不得不扶住桌子。那些零碎的片段突然拼合成完整的画面——老马干净的手,工人们计算的眼神,赵铁柱诡异的笑容...那不是笑容,是解脱。
为什么现在来找我?我艰难地问,二十年了...
张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上面正是我早上看的智利矿难新闻。因为这个,他指着报道中的数字,八十万人民币一条命。和当年一样,价格涨了,游戏没变。
他翻开账本最后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近年来的矿难事故和赔偿金额,最近的日期是三个月前。
老马后来去了三家不同的煤矿,张毅说,事故前,他都会更新这份名单。
我感到一阵恶心,冲向洗手间干呕起来。冷水拍在脸上,镜中的我面色惨白。二十年来,我一直以为逃离那个煤矿就结束了,却不知那条沾血的食物链一直在延续。
回到办公室,张毅正在拍照——拍智利矿难的新闻,拍我的反应,拍桌上的证据。
你要报道这件事?我问。
他停下动作,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不只是报道。我要做一个系列,关于人命如何被定价,从你的煤矿到智利铜矿。
那你会写...我并不知道老马的计划?
张毅突然笑了,那笑容让我毛骨悚然:陈总,你真以为自己无辜吗?你明知支撑架该换却不肯花钱,你定下三万一条命的规矩,你打破规矩后又逃之夭夭...他凑近我,你手上没沾血,但煤灰早就渗进你的指纹里了。
我无言以对。他说得对,我的罪不在行动,而在不作为——那些该换没换的支架,该查没查的安全隐患,该给没给的合理赔偿...
你知道吗,张毅的语气突然柔和下来,我妈用那十万块治好了我爷爷的病,供我和妹妹上了学。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他顿了顿,但每个夜晚,我都会梦见我爸被压碎的身体,然后惊醒,想着那十万块钱沾着他的血。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秘书发来的消息:陈总,明天上午十点与智利codelco公司的视频会议,洽谈铜矿支架供应合同。
张毅瞥见了屏幕,嘴角扬起讽刺的弧度:看,命运多有趣。二十年后,你又要从矿工的生命中赚钱了。
这不一样!我厉声说,我们是正规企业,安全标准——
全球最高?张毅打断我,就像你当年墙上贴的那些规章?他收起资料站起身,陈总,我的报道下周发表。在那之前,你还有时间考虑...这次要定什么价。
他离开后,我瘫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衬衫。电脑屏幕还停留在智利矿难的页面上,那些矿工的照片一张张划过——笑着的,和家人合影的,穿着工作服的...就像当年的张德顺。
我翻开抽屉最深处,找出一张老照片。2005年煤矿全体工人的合影,张德顺站在最后一排,旁边是老马,眯着眼笑,手搭在张德顺肩上。谁能想到,那只手正把一个活人推向死亡?
照片背面写着日期:2005年8月13日。塌方前一天。
我突然明白了张毅此行的真正目的。他不是来寻求真相或正义的,他是来让我在智利合同与良心之间做选择的——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决定改变了一切。
窗外,城市的灯光依然璀璨。在某个遥远的国度,新的矿工正走入地心;在某个贫穷的村庄,又有一个在计算着人命的价格;在某个办公室,又一个正面临着道德与利益的抉择。
而这一次,我的选择会是什么?
我拿起手机,给秘书回了条消息:取消明天会议。另,联系《深度周刊》张毅,说我有更多资料给他。
放下手机,我望向窗外的夜空。二十年的噩梦该结束了,即使这意味着要揭开那些早已结痂的伤疤。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生命的价值,从来就不该被标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