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兰在偏僻的回廊角落,待到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心中的惊涛骇浪勉强平复,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
她整理好微乱的鬓发和衣襟,确认看不出任何异样,这才深吸一口气,重新踏回仁寿宫正殿。
殿内的气氛似乎并未因她短暂的离开而有太多变化,只是朱祁钰和汪紫璇等人已然离去,只剩下太皇太后、吴太妃、孙太后、胡善祥以及侍立在侧的许江。
太皇太后正与许江说着话,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怅惘。
“……说起来,襄王瞻墡就藩襄阳也有些年头了。哀家这心里,时常惦记。上次中秋宫宴,瞧着别家儿孙绕膝,就更想见见他了。”
太皇太后的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与深宫的寂寥:“去叫皇帝传内官监用金牌敕符召襄王越王等回京吧!”
明朝藩王无特殊情况不能回京。
许江怕太皇太后以为自己即将命不久矣,赶忙温声劝慰:
“太皇太后糊涂啦?哪里到了那个地步,慈母心怀,襄王殿下在封地定然也是思念您的。每年中秋都会有书信问候,不知今年为何迟了。”
正说着,殿外有内监躬身进来禀报:
“启禀太皇太后,襄王府遣使送来的中秋贺礼到了,因路上暴雨耽搁,今日才送至宫中,特来呈献。”
太皇太后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带着些许嗔怪:
“这老五,贺礼也能耽搁到八月十八,真是该打。快呈上来让哀家瞧瞧!”
几个内监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箱笼进来。
打开一看,多是襄阳当地的珍奇特产,有品相极佳的绿松石、纹路独特的孔雀石,还有包装精美的襄阳名茶,以及一套制作精巧、颇具楚地风韵的襄阳渔鼓。
太皇太后饶有兴致地一一看着,最后,目光落在了一个细长的锦盒上。
许江会意,上前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卷画轴。
“这是……”太皇太后示意展开。
画轴缓缓铺开,露出一幅工笔细腻的亲王坐像。
画中男子身着亲王常服,头戴翼善冠,面容俊朗,眉眼含笑,气质温文儒雅,左手拿着折扇,正是远在襄阳的襄王朱瞻墡。
因明朝藩王就藩后无诏不得回京,太皇太后此前流露思念,襄王便体贴地差人送来了自己的画像,以慰母亲思念之情。
“好,好,画得精神!”
太皇太后看着画像,眼中流露出慈爱与欣慰,手指轻轻抚过画中人的面容。
孙太后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幅展开的画像上。
就在那一瞬间,周景兰敏锐地捕捉到,孙太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脸上那完美的笑容有了一刹那极其诡异的凝滞,虽然她迅速恢复了常态,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瞬间的异常,却被一直保持警惕的周景兰牢牢刻在了心里。
孙太后若无其事地笑道:“襄王殿下真是孝心可嘉,这画像画得真好。当年母后最是疼爱襄王了!”
恰在此时,皇帝朱祁镇处理完朝政,也来到仁寿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孙太后一见儿子,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毫不掩饰的疼爱与骄傲,伸手替他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衣领,语气带着夸张的怜惜:
“皇帝来了!瞧瞧,这几日为了麓川战事运筹帷幄,真是辛苦了!哀家瞧着,仿佛又长高了些,更显稳重了!”
她的话语间,充满了对亲生骨肉的占有与炫耀。
吴太妃也在一旁陪着笑,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那幅襄王画像,又看了看年轻的皇帝,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脱口而出:
“襄王也是许久没见过了,这画像画的就像看到了真人呢。咦?臣妾怎么觉得……襄王殿下这画像,眉眼间……倒有几分像皇上呢?”
她本是随口一句闲聊,意在凑趣。
此言一出,孙太后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失态的急促:
“吴妹妹慎言!万岁爷乃是真龙天子,年轻俊朗,襄王是长辈,何来相像之说?这话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她反应之激烈,与平日的沉稳判若两人。
周景兰在一旁听得心中猛地一咯噔!像?皇帝像襄王?这个念头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她记忆中尘封已久的一个片段
就在宣德皇帝驾崩当夜,她在仁寿宫正殿外偶然偷听到太皇太后与孙太后的争执,当时太皇太后好像是提到了要让襄王继位,而孙太后当时惊慌失措地回应请求不要那么做……
当时她还小,不知道襄王是什么人。现在回忆起当时孙太后哭天喊地的样子,那份惊慌与此刻孙太后的失态,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猜测,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脑海的某个角落!
太皇太后显然也因吴太妃的话愣了一下,她看看画像,又看看身边的朱祁镇,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来,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对于孙相貌的慈爱打量,笑着打圆场道:
“侄子像叔叔,也是有的,血脉相连嘛,有什么奇怪。”
她这话,看似在平息争议,却又带着某种意味深长。
朱祁镇被众人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年轻,对这位远在襄阳、素未谋面的五叔也颇有好奇,便走上前去,说道:
“让孙儿也看看五叔的画像,孙儿还未见过他呢。”
他走到画轴前,仔细端详起来。
胡善祥在一旁,微微蹙着眉,轻声插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寻常说来,多是外甥像舅舅……这侄子像叔叔,还如此相像的,倒真是不多见……”
她声音不高,却像一枚小石子,投入了本就不平静的湖面。
朱祁镇为了缓解这莫名有些凝滞的气氛,目光转向了那套襄阳渔鼓,笑道:
“皇祖母,孙儿打这渔鼓给您听,解解闷如何?”
他说着,很自然地伸出左手,拿起鼓槌,有模有样地,咚咚咚敲击起来,节奏虽不熟练,却也清脆悦耳。
然而,就在朱祁镇用左手击鼓的刹那,太皇太后的目光猛地从襄王的画像上收回,死死地盯住了朱祁镇那握着鼓槌的、运用自如的左手!
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仿佛天塌地陷般的恐惧!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至关重要的细节!
她的目光在襄王执扇的左手和朱祁镇击鼓的左手上疯狂地来回移动,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但最终,那股巨大的冲击和怒意超过了病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眼睛猛地向上一翻,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